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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近代文化人命運縮影:陳寅恪家族百年興衰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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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在陳寅恪廬山故居的留影
一張攝於1957年的照片裡,在助手黃萱的協助下,陳寅恪正口述《柳如是別傳》。他的眼睛雖已失明多年,依然透著智慧之光。從1953年至1964年,他口述了兩部專著《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總篇幅達90萬字,幾近他所有著述的一半。
過去的一年,是中國知識分子1950年代最後的好時光。 1956年2月在《中共中央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指示》中,中共肯定了中國知識分子在現代化國家建設中的地位。
“1956年,對他來說,春天來了,這是他心情比較好的一年。”蔡鴻生回憶。那年寒假他沒回家,是在中大過的年。他和同學們準備大年初一到老師陳寅恪家拜年。 “我們跟師母聯繫,說好來看望先生,先生同意了。他心情很好,跟我們幾個學生聊了半個多鐘頭的家常。”這是陳寅恪最後一次接受拜年。
1957年反“右”開始,中國知識分子麵臨新的劫難。 1959年,周揚曾去拜訪陳寅恪。陳寅恪原本堅決不見,在校方一再勸說下,勉強答應。據周揚回憶,“他問,周先生,新華社你管不管,我說有點關係。他說一九五八年幾月幾日,新華社廣播了新聞,大學生教學比老師還好,只隔了半年,為什麼又說學生向老師學習,為何前後矛盾如此。”周揚感覺“被突然襲擊了一下” ,甚為被動地作了一番解釋,“新事物要實驗,總要實驗幾次,革命、社會主義也是個實驗。”陳寅恪並不滿意,說,實驗是可以,但是尺寸不要差得太遠。
極左思潮氾濫的年代,有的領導不乏清醒頭腦與憂患意識。 1961年9月,廣東省委書記陶鑄提出要向知識分子“賠禮道歉”。陳寅恪所住的中山大學東南區一號二樓成為被重點關注之地。
1962年7月,陳寅恪洗漱時突然摔傷,醫院的診斷結果是:右腿股骨頸折斷。從此他的行動十分不便。
陶鑄對陳寅恪一直十分關照。為方便他散步,專門鋪設一條白色水泥路;為他能欣賞戲曲,送上較好的收音機;為護理他,還派出“三個半護士”。但受到優待的陳寅恪,仍摘不掉“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好幾次政治排隊中,他都被列為“中右”。很多人無法理解陳寅恪憑什麼享受如此待遇。彼時在中大流行的說法是:我們都沒有飯吃,為什麼要這樣優待他?
1963年7月中大黨委副書記馬肖雲向陶鑄匯報學校工作時,反映了“群情”,認為對陳寅恪的照顧太過分,三個半護士的照顧太特殊。陶鑄大怒。一份當年的談話紀要記錄了他的原話:“你若像陳寅恪老這個樣子,眼睛看不見,腿又斷了,又在著書立說,又有這樣的水平,亦一定給你三個護士。”
“文革”開始後不久,陶鑄上調北京,仍多次對廣東省委作“遙控指示”:對陳寅恪的待遇要保持原狀。然而他連自己都沒有保住。 1967年1月4日,被視作當時中國政壇第四號人物的陶鑄突然被打倒。曾與他有關的人,在新的一年裡面臨隨之而來的災難。
陳貽竹當時在中山大學讀書。他向本刊記者回憶,“我是從大字報裡才知道自己的叔公這麼有名。”大字報將陳寅恪居住的東南區一號樓覆蓋了,甚至貼到了陳寅恪的屋裡,貼到他的床頭。
從1967年初開始,“造反派”紛紛上門逼陳寅恪交代與陶鑄的“黑關係”。當年夏天,唐篔心髒病發作,瀕臨死亡。陳寅恪擔心妻子先他而去,預先寫下一副給愛妻的輓聯。
涕泣對牛衣,卌載都成腸斷史;
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
陳家正好位於中大製高點大鐘樓的對面。兩年多的時間裡,陳寅恪被四面八方的高音喇叭聲包圍。以往他尚且要依靠安眠藥才能入眠,此時他精神所受之摧殘,可以想見。造反者津津樂道於這針對盲人學者的獨特批鬥法,甚至將喇叭設在他床前,“讓反動學術權威聽聽革命群眾的憤怒控訴”。
“叔公家沒搬之前屋子里外都貼滿大字報。1968年之前,我跟媽媽去看過叔公一兩次,他當時不說話,不能談政治,也不能談感受。”陳貽竹說。
1969年春節過後,陳寅恪一家被勒令搬出東南區一號二樓。 1969年10月7日晨5時許,陳寅恪因心力衰竭去世。
45天后,1969年11月21日晚8時許,唐篔去世。她曾對人說,“待料理完寅恪的事,我也該去了。”
大陸媒體中最早登載陳寅恪去世消息的是《南方日報》。 1969年10月18日,《南方日報》刊登了一條一百多字的消息:“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常務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中山大學教授陳寅恪先生因病醫治無效,於本月七日在廣州逝世,終年七十九歲。”
陳寅恪去世後,墓地多年未能落實。直到2003年,他才與愛妻唐篔合葬於江西廬山植物園。墓地前立有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面刻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2009年,陳寅恪與唐篔去世40年,義寧陳氏後人齊聚廬山植物園,留下了這麼多年來人數最多的家族合影。次年陳寅恪的三個女兒出版了回憶錄《也同歡樂也同愁》。在書中,女兒們提到陳寅恪回憶他1896年拍照的情形:
當時五個孩子並排站立,陳寅恪心中暗自思量:長大後是否難以辨認照片上哪個孩子是自己?恰巧,快門按下時他正站在一株低矮的桃樹旁,為將來看此照片時不致出錯,他伸出右手,拈住了一枝桃花。
(感謝蔡鴻生、陳貽竹、張求會、曹天忠對本文的幫助。實習記者喬芊對本文亦有貢獻。主要參考資料:陳流求、陳小彭、陳美延《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篔》;陳小從《圖說義寧陳氏》;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余英時《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張求會《陳寅恪的家族史》;葉紹榮《陳寅恪家世》;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20年》;蔡鴻生《仰望陳寅恪》、《讀史求實錄》;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汪榮祖《史家陳寅恪傳》等)< /p>
梁啟超曾言:“師曾之死,其影響於中國藝術界者,殆甚於日本之大地震。地震之所損失,不過物質,而此損失,乃為無可補償之精神”<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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