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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近代文化人命運縮影:陳寅恪家族百年興衰史 - 政府希望陳先生北返

文章索引
中國近代文化人命運縮影:陳寅恪家族百年興衰史
陳寅恪家族百年悲欣
走出江西鄉野的客家人
力推維新的湖南巡撫
遊學日歐美
北歸南渡
嶺南一九四九
政府希望陳先生北返
學術上的爆發
最後的時光
與魯迅、李叔同、齊白石結緣
傳統文人的當代境遇
文化家族的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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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近代文化人命運縮影:陳寅恪家族百年興衰史-3

陳寅恪女兒陳美延(中)和她的外孫女

1986年初秋,陳流求與陳美延在清華大學裡找到了“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並在碑前留影。此碑立於1929年,碑文由陳寅恪撰寫,為的是紀念投湖自盡的王國維。陳寅恪自己對治學的態度在碑文中表露無疑,而1953年的經歷,是他踐行這一學術信念的明證。

1953年,中共中央決定設立歷史研究委員會,毛澤東親自指定陳伯達擔任主任。歷史委員會於當年創辦學術刊物《歷史研究》。郭沫若親自在創刊號上撰文指出:“學習應用馬列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認真地研究中國的歷史。”

歷史委員會還決定成立由三個所組成的歷史研究所,在這份初步擬定的名單中,出現了郭沫若、陳寅恪、範文瀾三個人的名字,委員會初步決定此三人分別出任一所(上古史研究所)、二所(中古史研究所)及三所(近代史研究所)所長。

這是“政府希望陳先生北返”的信息。如何讓遠在廣州的陳寅恪接受任命,成了一個問題。北大歷史系副教授汪籛被委以勸陳寅恪北返的任務,他曾是陳的學生和助手。

汪籛於1950年2月在北大加入中國共產黨,第二年他成為北京馬克思列寧學院(中央黨校前身)的帶職學員,接受馬列主義教育。 1953年11月,尚未從馬列學院畢業的汪籛帶著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和副院長李四光的兩封信南下廣州,拜見老師陳寅恪。

1953年11月21日晚,他將兩封信交給了陳寅恪。次日晨陳寅恪便作出由妻子唐篔執筆的答复。此後經年,在全國學界流傳的“陳寅恪公然提出不學馬列”的說法,便源於這個早晨的答复。

陸鍵東在《陳寅恪的最後20年》中描述了1950年代的學術生態:“五十年代初學馬列的熱潮聲勢浩大,風氣所及,人人言必稱馬列,著文論說以引用馬列及毛澤東著作原文原話為榮事。最有影響的一批知名的專家學者,撰文表示與'舊我'決裂。許多學人大半生追求的'只問學術、不問政治'的安身立命理想,開始被摧毀。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開始樹立了在學術研究中的權威地位。”

汪籛並沒有馬上放棄,他努力向師母了解老師的狀況。唐篔對他說,陳寅恪最不願意看到別人寫文章時時提到馬列主義,一看頭就痛,但他在上課及平時“決無諷刺現在政府等情事”。

10天過去了,12月1日上午,陳寅恪與汪籛作了一次正式長談。汪籛如實記錄下了陳寅恪自述的對科學院的最後答复:

我的思想,我的主張完全見於我所寫的王國維紀念碑中。王國維死後,學生劉節等請我撰文紀念。當時正值國民黨統一時,立碑時間有年月可查。在當時,清華校長是羅家倫,是二陳(CC)派去的,眾所周知。我當時是清華研究院導師,認為王國維是近世學術界最主要的人物,故撰文來昭示天下後世研究學問的人。特別是研究史學的人。我認為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精神。所以我說“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 “俗諦”在當時即指三民主義而言。必須脫掉“俗諦之桎梏”,真理才能發揮,受“俗諦之桎梏”,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學說有無錯誤,這是可以商量的,我對於王國維即是如此。王國維的學說中,也有錯的,如關於蒙古史上的一些問題,我認為就可以商量。我的學說也有錯誤,也可以商量,個人之間的爭吵,不必芥蒂。我、你都應該如此。我寫王國維詩,中間罵了梁任公,給梁任公看,梁任公只笑了笑,不以為芥蒂。我對胡適也罵過。但對於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我認為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說“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我認為王國維之死,不關與羅振玉之恩怨,不關滿清之滅亡,其一死乃以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正如詞文所示,“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碑文中所持之宗旨,至今並未改易。

我決不反對現在政權,在宣統三年時就在瑞士讀過資本論原文。但我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我要請的人,要帶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獨立精神。不是這樣,即不是我的學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現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學生了,所有周一良也好,王永興也好,從我之說即是我的學生,否則即不是。將來我要帶徒弟也是如此。

因此,我提出第一條:“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有桎梏,不要先有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也不要學政治。不止我一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我從來不談政治,與政治決無連涉,和任何黨派沒有關係。怎樣調查也只是這樣。

因此我又提出第二條:“請毛公或劉公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的最高當局,劉少奇是黨的最高負責人。我認為最高當局也應和我有同樣的看法,應從我說。否則,就談不到學術研究。

至如實際情形,則一動不如一靜,我提出的條件,科學院接受也不好,不接受也不好。兩難。我在廣州很安靜,做我的研究工作,無此兩難。去北京則有此兩難。動也有困難。我自己身體不好,患高血壓,太太又病,心臟擴大,昨天還吐血。

你要把我的意見不多也不少地帶到科學院。碑文你帶去給郭沫若看。郭沫若在日本曾看到我的王國維詩。碑是否還在,我不知道。如果做得不好,可以打掉,請郭沫若做,也許更好。郭沫若是甲骨文專家,是“四堂”之一,也許更懂得王國維的學說。那麼我就做韓愈,郭沫若就做段文昌,如果有人再做詩,他就做李商隱也很好。我的碑文已流傳出去,不會湮沒。

陳寅恪的答复,在1953年的中國,堪稱驚世駭俗。當時有“南北二陳”之說,他常會被人與陳垣作比較。他們都曾經歷“三朝”,陳垣在1948年底的國民黨“搶運學人”計劃中,也被列入重點搶運的名單。國民黨的專機也曾在砲火中,數次等候陳垣上機,但陳垣沒走。他在一封致胡適的公開信中寫道:“青年學生都用行動告訴我,他們在等待光明,他們在迎接新社會,我知道新的力量已經長成,正在摧殘舊的社會制度,我沒有理由離開北平。”陳垣的轉向被認為是時代巨變的典型,時代之潮鋪天蓋地而來,身處其中的人們相信,沒有人能置身事外。

陳寅恪是例外。

他給科學院的答复抵達北京後,這一年,歷史研究所正式成立,三個所長分別是郭沫若、陳垣、範文瀾。



最近更新在 週日, 12 八月 2012 18: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