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中國最重要的高等學府之一清華大學(Tsinghua University)舉辦了自己的百年慶典。成立於1911年深重民族屈辱之中的清華大學，其創辦資金來自臭名昭著義和團賠款獎學金（Boxer Rebellion Indemnity Scholarship）（注：習慣上被稱作庚子賠款），基本上屬於中國支付給美國的戰爭賠款。

從那時起，清華大學就成了中國體驗現代化進程的一個縮影，它的命運始終與中華民族的命運密切相連。在這片濃蔭覆蓋的土地上，許多中國領導者、知識分子甚至革命人士開始踏上救國求索之路。與清華大學毗鄰的是圓明園遺址，它在1860年的第二次鴉片戰爭中被英法聯軍夷為平地。

上星期，曾畢業於此的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為慶祝這一具有政治與歷史意義的事件揭開了帷幕。

當然，中國成為西方列強手中肆意凌辱玩物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復返了。今天，它被看作是爭奪未來全球領導地位的競爭者。世人共知的是，中國的崛起使國際體系的核心遭受撼動，此次清華的百年慶典正好為他們提供一次反思機會。

許多人用政治、經濟和軍事的眼光看待中國崛起，而本質上，中國的複興對這個現代世界是一次道德和智慧的挑戰。

近300年來，對於人類，歐洲的啟蒙運動是變革的智慧與道德來源，如果其合法性和正統性被質疑的話。然而，西方化的浪潮在帶來經濟和技術轉型輝煌成果的同時，也給人們帶來困惑、失敗情緒，甚至給非西方文明帶來災難。

啟蒙與現代主義的產品是一種獨特的西方文化，其核心是個人主義、權利與科學。

毫無疑問，現代主義有其聲名顯赫的的智慧祖先。從古希臘時代起，柏拉圖主義便開始了西方式的對抽象真理的追求。基督教的第一次分裂以及1500多年前羅馬帝國的分崩離析讓西方踏上了一條政教分離之路。因大憲章（the Magna Carta保障人民權利與自由的法令）而權力合法化並得到鞏固的土地貴族創造了權力製衡，並使之成為西方政治結構與哲學中的一大特色。

基督教的第二次分裂新教改革無意中讓個體成為社會機構的至高無上者和基本單元。在啟蒙運動中，所有這些歷史與文化發展都達到高點，並且創造了勢不可擋的元敘事 --- 現代主義。現代主義促進了科學發展與工業革命，並導致人類歷史上物質力量出現最偉大的進步：現代化。

作為理性與擁有天賦權利的個體處於現代主義價值體系的中心。當這些個體與自己家園的文化傳統結合之後便形成了民族國家。權力的平衡與選舉民主是這些民族國家的政治特點，而私有財產的所有權是它們的社會與經濟基礎，這就是所謂的資本主義。

隨著這些民族國家在新註入的工業化力量推動下迅速而積極擴張，包括中國在內幾乎所有的非西方文明為了實現現代化都試圖導入現代主義的政治、社會和經濟價值以重建自己的文化。

因此，一個多世紀來，現代主義被視為通向現代化的唯一途徑。從本質上看，即使如前蘇聯進行的非自由主義的共產主義實驗（雖然在根本上是有缺陷的）也屬於現代主義的衍生物。

隨著現代主義在世界各地的傳播，廣大發展中世界 --- 雖然它們四分五裂、暴力充斥、貧弱交加，然而卻擁有豐富的自然和人力資源 --- 完全成了西方主導的現代化建設處方的照單接受者。多年來在不少國家，現代主義的思想霸權並沒有受到挑戰，通過現代主義實現現代化的理想效果也沒有受到質疑。

中國也有類似的經歷。

就在在清華學校成立的當年，辛亥革命讓中國在自己古老的土壤上嘗試引進和種植現代主義之樹。兩代人的辛苦耕耘和流血流汗換來的卻是國家在貧弱的苦難中越陷越深，內戰外患交加，民不聊生。

於是，在1949年，中華民族選擇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中共以武力奪取政權，然後用與歷史相一致的方式鞏固了並集中了國家政權。

在遭遇幾乎被整個世界封鎖的時候，中華民族在絕對權威的統治下付出了巨大代價，包括飢荒和內戰，然而最後卻在西方建立的國際秩序中贏得了一個真正主權國家不受挑戰的獨立身份。

中國當下的發展模式源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十年後的1979年，經過短短的32年，它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在這片古老土地上不僅有世界上運行最快的計算機，也有速度最快的火車。

中國的現代化建設受到西方的巨大影響，這顯然毫無疑問，然而，其實質不是也不可能是現代主義。

在今天的中國，個體仍然是集體的一部分，而絕非是社會獨立和基本的組成單元；政治權力沒有劃分和製衡，而是集中在一個單一的政治權力之下。

從西方搬來的市場經濟正在產生高效的資源配置與高速經濟增長率，同時讓數以億計的國民擺脫了貧困。然而，這卻不是資本主義。普通中國人享受到了西方世界任何地方可以享受到的廣泛個人自由。但是，那些懷有與集體主義目標完全相反政治願望的人卻受到嚴重限制。

語言即生活。文字使我們的世界生動且具體，並賦予了意義。 “modern”這個詞譯成中文是“現代”的意思，僅指“當前一代。”“現代”無法也做不到傳達出附著在“modern”上的全部豐富內涵。而“現代化”（modernization）承載的僅是物質層面的意義。現代化已經成了中華民族壓倒一切的目標。

在悲劇性的文化大革命結束之時，人民共和國締造者之一的總理周恩來宣布，中華民族的宏願是實現四個現代化：農業、工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的現代化。這些並不是現代主義的附加意義。

能夠體現人類事務根本組織原則的任何敘事與模式在其初成階段總是混沌模糊的，如果再缺乏現實基礎，聽上去就空洞玄乎了。大多數的成功社會都是反其道而建構他們的敘事：理論家們為這些社會所取得的成就尋找合理解釋。國內外不少人都想對中國在過去三十年中發生的革命性變化進行解讀，但對於他們要把中國的故事講得圓滿而動聽絕非易事。

雖然中國的崛起尚未最後成定局，但它迄今為止的成功卻不容置疑。中國的榜樣太扎眼而不容忽視，並且當我們理解了為何中國的現代化與西方國家的存在根本不同之後，它就可以向世人提供所需要的證據：現代主義已經不再是通向現代化的唯一必經之路。但，如果沒有現代主義，那麼該如何講述中國的故事？

至少在目前，還沒有人知道答案。然而，對於那些參加清華百年校慶以及站在遠處好奇地觀看中國崛起的人士，這也許就是開始這一理解過程的絕佳機會。

原文出處：http://www.nytimes.com/2011/04/28/opinion/28iht-edli28.html?hpw=&pagewanted=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