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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大巧若拙美學觀的若干思考 - 三, 拙是對機鋒的蕩滌,推崇淡然的美感。

文章索引
關於大巧若拙美學觀的若干思考
一, 拙是超越機心,達到偶然的興會。
二. 拙是超越機巧,達到天然的契合。
三, 拙是對機鋒的蕩滌,推崇淡然的美感。
四, 拙是生命存養之方,強調回復生命的本然。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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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是對機鋒的蕩滌,推崇淡然的美感。

拙,不是笨拙,而是不爭,淡盡一切慾望,蕩盡人間風煙,去除知識的葛藤,掃除論辯的企望,在沒有機心和機巧的心靈中,泊然自處,宛然自足。巧是分別境,拙是大全境。大全之境,無對待,無衝突,平淡天然,自在呈露。

唐代《趙州錄》有這樣的記載,有僧問:“二龍相爭時,如何?”趙州從諗大師回答說:“老僧只管看!”這個“只管看”,不是做一個看客,而是去除一切爭鋒的慾望,平和自處,淡然天真,所謂“不忮不求,何用不臧”!這就像老子所說的:“夫唯不爭,故無尤。”老子認為,水俱有最高的智慧,柔弱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水的智慧,是一種無爭的智慧。在道禪哲學看來,天尊地卑之說起,而天地無安;君子小人之別出,而人無寧處。人有分別心,必引是非起,於是,人內在的平衡便被打破。道禪哲學提倡拙,在於回歸內在生命的和諧,這樣的和諧不是儒家溫柔敦厚、過猶不及的協調,而是無衝突的和諧,其哲學的核心在於創造一種“天和”。

《莊子·達生》所記載的呆若木雞的故事,表達的就是蕩去機鋒的思想:“紀渻子為王養鬥雞。十日而問:雞可鬥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響景。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見者反走矣。”沒有爭鬥的慾望,則得“德全”,在愚沌之中恢復到自然淳樸狀態,善鬥者不鬥,淡去爭鬥之心,故能立於不敗之地。莊子反對人世間無情的爭奪,他認為,爭執由知識起,爭執起,而大全破。他說:“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其哲學的最高境界是“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沒有是非之心,就沒有爭鬥,與天地同在,在天和的境界“休”乎性靈。

禪宗發揮大乘佛學的平等覺慧,強調平常心即道。所謂平常心,就是沒有爭奪的無分別心。這和道家所謂拙的智慧頗契合。禪門以“有諍則生死,無諍則涅槃”為要道,強調大道無對,諸法平等。 “世上崢嶸,競爭人我”,一切衝突便由爭起,平常心,就是將人從內在幽暗的衝突中拯救出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此之謂拙境。

中國美學重視這蕩盡風煙的拙境,對以下三種境界的推重,便是在這一思想影響下出現的。

(一)老境。

中國藝術推崇老境,畫家說:“畫中老境,最難其儔。”畫以老境為至高境界。園林創作以老境為尚。清袁枚說,他的隨園最得老趣。老境為書法之極境,南唐李後主是一位書法家,他說:“老來書亦老,如諸葛亮董戎……以白羽麾軍。不見其風骨,而毫素相適,筆無全鋒。”[10] 老境將機鋒蕩盡,唯存平和,如諸葛亮用兵,不動聲色。董其昌說,書法的極境是“漸老漸熟,乃造平淡”[11]。書法的老境,即平淡的拙境。韓愈《送高閒上人序》:“近閒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為心,必泊然無所起,其於世,必淡然無所嗜,……其於書得無象之然乎。”[12] 在韓愈看來,僧人書法家高閒的藝術,就得淡然天真的老境。

枯在潤,老在嫩,在枯中追鮮活,在老中取韶秀。老境並不是對沉穩、博學的推崇,老境有天成之妙韻,具天籟之音聲。老境意味著成熟和天全、絢爛與厚重、蒼莽和古拙。在老境中,平淡,無色相,天真,淳樸,爛漫,衰朽中透出燦爛,平定中擁有智慧,去除規矩之後得到天和。看泰山石刻《金剛經》,感到的就是這樣的老境。東坡論書法說:“天真爛漫是吾師。”董其昌以此為“一句丹髓”,所強調的正是平淡天然中的燦爛,“爛漫”乃於“天真”中得之。

孫過庭《書譜》提出學習書法的三階段說:“至如初學分佈,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人書俱老”成為中國書法追求的崇高境界。老境是“達夷險之情,體權變道”,是“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在淡泊中有至味,在老境中神融筆暢,翰逸神飛。書法的老境如明潘之淙《書法離鉤》所形容的:“神之所沐,氣之所浴,是故點策蓄血氣,顧盼含性情,無筆墨之跡,無機智之狀,無剛柔之容,無馳騁之象。若黃帝之道熙熙然,君子之風穆穆然。”在老境中,沒有了風煙。

(二)枯境。

中國藝術重枯境,山水畫的天地,以枯山瘦水為其主要面目。中國園林少雕塑,假山可以說就是中國園林的雕塑,這些表面上看起來毫無生機的石頭,在中國人看來,卻蘊涵著蔥鬱的生命。假山於瘦淡中追豐腴,在枯槁中有韶秀。書法家卻喜歡追求萬歲枯藤的境界。清吳歷說:“畫之遊戲枯淡,乃士夫之脈,遊戲者,不遺法度,枯淡者,一樹一石,無不腴潤。”在他看來,遊戲枯淡,成為藝術家的追求,因為在枯淡中有豐腴的生命。

北宋文學家蘇軾也是一位畫家,他留存的畫作很少,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枯木怪石圖》,是一幅選材很怪的作品,他不去畫茂密的樹木,卻畫枯萎衰朽的對象;不去畫玲瓏剔透的石頭,卻畫又醜又硬的怪石。蘇軾於此表現的正是大巧若拙的智慧。

蘇軾說:“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他以“絢爛之極,歸於平淡”來概括這樣的美學追求。從枯樹來看,它本身並不具有美的形式,沒有美的造型,沒有活潑的枝葉,沒有參天的偉岸和高大,此所謂“外枯”。但蘇軾乃至中國許多藝術家都堅信,它具有“中膏”——豐富的內在含蘊。它的內在是豐滿的,充實的,活潑的,甚至是蔥鬱的,親切的。它通過自身的衰朽,隱含著活力;通過自己的枯萎,隱含著一種生機;通過自己的醜陋,隱含著無邊的美貌;通過荒怪,隱含著一種親切。它喚起人們對生命活力的嚮往,它在生命的最低點,開始了一段新生命的里程。因為在中國哲學看來,稚拙才是巧妙,巧妙反成稚拙;平淡才是真實,繁華反而不可信任;生命的低點孕育著希望,而生命的極點,就是真正衰落的開始。生命是一頓生頓滅的過程,滅即是生,寂即是活。蘇軾此畫的命意就在對活力的恢復。

大巧若拙的拙,並不意味枯寂、枯槁、寂滅,而是對活力的恢復。老子並不是一位怪異的哲學家,只對死亡、衰朽、枯槁感興趣,老子認為,人被慾望、知識裹挾,已經失去看世界蔥郁生命的靈覺。老子拙的境界,就是一任自然顯現,如老子關於嬰兒的論述,他具有一雙鮮亮的眼睛,富有活力,純真無邪,用這樣的眼睛看世界,世界便會如其真,如其性,如其光明。在“小”中發現了廣大,在“昧”中發現了鮮亮。就像莊子所說的,拙恢復了生命的活力,如初生牛犢之活潑,在拙中,恢復了光明,如朝陽初啟,靈光綽綽。

(三)古境。

中國藝術好古,如在藝術題跋中,經常使用古雅、蒼古、渾古、醇古、古莽、荒古、古淡、古秀等來評價藝術作品,有的人說這是中國崇尚傳統的文化風尚所使然,其實這是誤解。這裡所說的“古”,不是古代的“古”,崇尚“古”,不是為了復古,其中顯示的是中國藝術的獨特趣味。在世界藝術美學中,還沒有哪個民族像中國這樣對“古”(作為藝術境界)表現得如此神迷。它所追求的正是古淡的精神、超越的情懷。它也是大巧若拙的哲學體現。

中國藝術家真是常懷太古心。在中國畫中,一枝一葉含古意,一丸一勺蘊蒼奇,成了畫家們的普遍趣尚。林木必求其蒼古,山石必求其奇頑,山體必求其幽深古潤,寺觀必古,有蒼松相伴,山徑必曲,著蒼苔點點。如在元代繪畫中,苔石幽篁依古木,是雲林的畫境;雲窗古苔枯槎外,是吳鎮的筆意;冷光逸逸太古色,是子昂的世界。一位收藏家題元代畫家方方壺的畫說:“有心懷太古。”[13] 有人說云林的畫“淡泊中含太古意”。錢杜評王蒙“古拙之意可愛”。子昂自題竹畫雲:“怪石太古色,叢篁蒼玉枝。相看兩不厭,自有歲寒期。”一個“古”字成了元代畫人的至愛。

而明清承繼元人之遺意,多以好古相激賞,他們的畫多是古乾虯曲,古藤纏繞,古木參天,古意盎然,其中高人雅意,淡不可收,常常於古屋中,焚香讀《易》,饒見風韻。在園林中,造園家普遍認為,園林之妙,在於蒼古,沒有古意,則無好園林。中國園林習見的是路回阜曲,泉繞古坡,孤亭兀然,境絕荒邃,曲徑上偶見得蒼苔碧蘚,斑駁陸離,又有佛慧老樹,法華古梅,虯松盤繞,古藤依偎。

古拙的境界是一種天真的境界(如書法中漢碑《石門頌》和《張遷碑》),超越規矩法度,達到從容自由的境界。在古拙中,有一種老辣的意味,於老辣處見蒼莽淳樸。中國書法強調要有金石氣,拓片的斑駁,歷史的風蝕給文字帶來的獨特的美感,白字黑底,在沉寂中跳出,真可謂單純的偉大,靜穆的崇高,金石氣就是一種古拙。
以上三境,體現的是無爭的境界、平和的美感,中國美學重視平淡天然的思想,在大巧若拙哲學中找到了思想根源。



最近更新在 週四, 31 三月 2011 1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