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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大巧若拙美學觀的若干思考 - 一, 拙是超越機心,達到偶然的興會。

文章索引
關於大巧若拙美學觀的若干思考
一, 拙是超越機心,達到偶然的興會。
二. 拙是超越機巧,達到天然的契合。
三, 拙是對機鋒的蕩滌,推崇淡然的美感。
四, 拙是生命存養之方,強調回復生命的本然。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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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拙是超越機心,達到偶然的興會。

莊子·天地》說,子貢南游楚國,返回晉國,過漢陰,見到一老翁澆菜園,抱著一個大甕到井中灌水,吃力多而功效少。子貢說:你為什麼不用水車呢,水車用力少而功效大。這老翁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故事核心在反對機心,因為用機械,就是一種機事,是機事,就會有機心,有了機心,就破壞心靈的“純白”——純而不雜、光明澄澈的心靈。超越機心,就是恢復一種從容自由的真實生命。

機心就是巧,而純白的境界則是道之拙。在中國美學看來,機心意味著:(1)它是一種目的性的活動。機心,就是有所期待。目的性的求取制約心靈的選擇,它不是一種自由的創造境界。 (2)它是一種知識的活動,人的理智、經驗等構成了機心的發動根源,從而形成對生命真性的遮蔽。 (3)它是一種依循法度而進行的活動,機心就意味“定法”,法定而澄明之心不存。

大巧若拙的美學觀念強調對機心的超越:它反對目的性的求取,強調偶然性的興會;反對知識的盤算,強調當下的超越,知識的參與實與審美的深入成反比;反對先行存在的秩序,強調法無定法,審美不是對先行存在的法度的實現,而是自在、自由、無所依循的創造活動。南朝張融說:“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唐李北海說:“似我者俗,學我者死”;石濤說:“法無定,定無法”,即在破法執。為藝者,不能做隨波逐浪人。

中國美學強調,審美活動是一種無意乎相求、不期然相會的活動,審美超越在於“默會想像之表”,可遇而不可求。可求者,就是目的的活動。而遇,則是一種偶然的際遇。偶然性其實是對人原初生命動力的彰顯。在偶然性的際遇中,去除一切遮蔽,放棄外在的理性努力,讓生命本身自在澄明。這偶然性狀態,就是拙——一種毫無牽繫的心靈狀態。

中國美學形成了一系列與此相關的美學問題。

中國美學提倡“無營”——一種沒有心靈營算的無意識創造方式。董其昌說:“古人神氣,淋漓翰墨間,妙處在隨意所如,自成體勢。故為書者,字如算子,便不是書,謂說定法也。”

[1] 所謂“算子”,就是事先盤算好,這是刻意經營,刻意經營,便不是自然。北宋蘇洵有關風水的比喻在美學史上很著名。他說:“天下之無營而文生者,惟水與風而已。”

[2] 風行水上,自然成文,是“無營”的,因為沒有機心存在的地方,審美的超越仰賴於偶然的興會。風行水上之喻,與《周易》渙卦有關。此卦下坎上巽,大像以“風行水上,渙”釋此卦。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無所知來,無所知去。雖不知,其形成的自然紋理,卻具天下之至美。

水上行風,渙然而合,漣漪為散,散中有文。一切都在無意中。此卦講散的道理,散和聚是相對的,然散中有聚,形散而神不散,外散而內不散,表面上的不經意,卻有大的創造。此卦六四爻辭說:“渙其群,元吉。渙有丘,匪夷所思。”大水沖去,沖散了眾人。水的衝擊,居然聚集成山丘,真是難以想像,此之謂渙中有聚。這裡的“匪夷所思”在中國美學中極受重視,真正的創造不是“思”而致,而是“遇”而得,藝術的超越在自然的興會——“機遇”中。不在人心的揣度中,而在自然的因緣和合中。石濤將此稱為“只在臨時間定”,沒有一個先行存在的控制創造主體的意識在。

唐張懷瓘《書議》說:“雲霞聚散,觸遇成形。”此即為風行水上的美。陳師道曰:“善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已。至其觸山赴谷,風搏物激,然後儘天下之變。”[3] 蘇軾提出“隨物賦形”的觀點,他說:“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4] 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所取乃在自然之勢,而非人的機心所可逆料①。蘇軾的隨物賦形,所得即在“無營”之妙,是不“知”的境界,唯任其自然而已。風行水上,其實就是讓心靈自由的“遊戲”,在真實的境界“遊戲”。南宋鄧椿在談到一位叫虛靜(覺心)的僧人畫家時說:“虛靜師所造者道也,放乎詩,遊戲乎畫,煙雲水月,出沒太虛,所謂風行水上,自成文理者也。”[5] 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中國美學有一種“不即”的觀點,就是不追求,“不期然”,如“期然”,則不必然。 《二十四詩品·沖淡》雲:“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於飛。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不刻意求取,一刻意即落有為,一有為就破壞物我之間玲瓏微妙的契會,破壞溫和淡雅的意致。放棄目的的、理智的、慾望的追求,也即放棄對“巧”的追求。詩人是以心去“遇”——無意乎相求,不期然相遇,而不是去“即”——孜孜以追求。因為一“即”就“希”,渺然而不可見;一遇即“深”,契合無間,意象融凝。

中國美學有“無心湊泊”的觀點。所謂“湊泊”,即出自人機心的活動,它是有意的,有目的的,所以不自由。董其昌說,藝術的高妙之境,在“無心湊泊處”見分曉,強調微妙玲瓏的興會。明末畫家惲香山是一位倪雲林畫風的繼承者,他說,“雲林之妙,在無心湊泊處”,如果有心去追之,則失雲林,如果從形跡上求雲林,終不得云林,雲林之妙,由自由心性中流出。南宋嚴羽認為唐詩的境界在“不可湊泊”,如水中之月,夢中之影,相中之色,鏡中之花,言有盡而意無窮。唐詩之妙,不是“做”出的,“做”出的,便是出自機心,而是心靈中“流”出的。像劉眘虛“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小詩,彰顯的是人性靈的悠然、生命的超越,真不是“做”出的。

中國古代有一種“無心”美學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有心為之則不得,無心為之則觸之。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柳宗元詩云:“回看天地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他說的就是無心的境界。石濤曾畫過一幅意味深長的《睡牛圖》,他在其上題有一跋:“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清吾身,如何睡牛背?牛不知我睡,我不知牛累。彼此卻無心,不睡不夢寐。”牛無念,我無念,無念處大千,不睡不夢寐。我作畫如牛兒吃草,自在運行,不秉一念,不受一拘。此之謂無心。

八大山人有“天心鷗茲”的圖章。這齣自古代中國的一個著名故事。 《列子》中有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住在海邊的人,喜歡鷗鳥,每天早晨到海邊,和鷗鳥玩樂,成百上千的鷗鳥落在他的身邊,一點也不害怕。他父親知道後,就對兒子說:“為我抓一隻來,讓我玩玩。”第二天早晨,此人照例到海邊,但鷗鳥在他的頭上飛來飛去,不再落下。因為此人這時有了機心,有了貪欲,有了目的,而鳥兒是忘機的。八大山人要做一隻“天心”鷗鳥,與世界自在遊戲。

在中國藝術中,“忘機”成為一種境界,像唐代畫家、詩人張志和號稱“忘機鳥”,他的“江上雪,浦邊風,笑著荷衣不嘆窮”的謳歌,他的“樂在風波不用仙”的境界,就是無心。蘇軾詞云:“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這也在彰顯一種無心的境界。在中國哲學中,道禪哲學都強調無心,老子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所謂“不仁”,是一種無心的境界,即莊子的純白之境。莊子“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的著名寓言,所謂“相忘於江湖”,說的就是無心於萬物的境界。禪宗的“三無”學說中,以無念為宗,無念,就是“於念而不念”,所謂一念心清淨,處處蓮花開。

中國美學在創造方式中的生熟問題,其妙意也在巧拙之間。生和熟是一對概念,書畫需由生到熟,又由熟到生。開始的生,因為技法不熟悉,故需要基本的技法訓練,但當藝術技法相對熟悉之時,最容易成為技法的奴隸,還應該回到生,這就是熟外之生。中國藝術厭惡熟,認為熟,就會俗、甜、膩,這樣的藝術有諂媚之態。藝術太熟了,就會為成法所拘,一切似乎都在人定之中,天心則無從著地。鄭板橋有詩道:“三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灑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熟外求生,不做秩序的奴隸。董其昌說:“畫須熟後生。”這一觀點被有的論者說成是度人金針②。熟外之生,破的就是機巧。生境,就是拙境。中國藝術家說,生辣處見真心,這個生辣,就是對機心的超越,對法度的超越,以法無定法之心,應會自然。

無營、無湊泊、無心、不即、生辣等等表述,反對的是機心,推重的是拙意,彰顯的是無意識的體驗,反對的是目的性的求取。這樣的思想,在中國美學中具有相當的普遍性,也是中國美學頗有特點的理論。



最近更新在 週四, 31 三月 2011 1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