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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大巧若拙美學觀的若干思考

文章索引
關於大巧若拙美學觀的若干思考
一, 拙是超越機心,達到偶然的興會。
二. 拙是超越機巧,達到天然的契合。
三, 拙是對機鋒的蕩滌,推崇淡然的美感。
四, 拙是生命存養之方,強調回復生命的本然。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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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巧若拙是體現中國美學基本特點的理論命題之一。中國人重視“拙”的智慧,中國美學推重枯槁的美感。中國人對枯藤、殘荷、老木、頑石等有一種特殊的情感,藝術家在深山古寺、枯木寒鴉、荒山瘦水中,追求生命的韻味,書畫家喜歡在枯筆焦墨中追求“乾裂秋風”式的境界,西方有些學者將中國園林假山稱為“一些古怪的胡亂堆積起來的破石頭”,中國人卻認為其中包含著無限的美感。可以說,中國人發現了枯槁的美感,大巧若拙便是體現這一美學旨趣的簡潔理論表達。

“大巧若拙”由老子提出。大巧,是最高的巧;拙,是不巧。最高的巧看起來像是不巧。大巧,或者說是拙,不是一般的巧,一般的巧是憑藉人工可以達到的,而大巧作為最高的巧,是對一般巧的超越,它是絕對的巧。

這涉及老子關於自然和人工關係的思想。老子認為,最高的巧,可以稱之為“天巧”,自然而然,不勞人為,拙就是奪天之巧。從人的技術性角度看,它是笨拙的,沒有什麼“技術含量”;但從天的角度看,它又蘊涵著無上的美感,它是道之巧,具純全之美。在老子看來,一般意義上的技術之巧,其實是真正的拙劣,是小巧,是出自人機心的巧。機心即偽飾,偽飾即不能自然而然。如果說它有什麼巧的話,它也是局部的巧、矯情的巧。這樣的巧是對自然狀態的破壞,也是對人和諧生命的破壞。老子執著於拙的本體,強調一種獨立於人機心之外的自然本真狀態,這是他自然無為哲學的組成部分。

道家大巧若拙的哲學表述,將人為與天工兩種截然不同的創造狀態呈現於人們面前,前者是機心的,後者是自然的;前者是知識的,後者是非知識的;前者是破壞生命的,後者是養生的;前者是造作的,後者是素樸的;前者以人為徒,後者以天為徒;前者是低俗的慾望呈露,後者是高逸的超越情懷。大巧若拙,就是選擇天工,而超越人為。

大巧若拙為道禪哲學所推崇,儒家也在某種程度上接受這一觀點。圍繞大巧若拙這一命題,中國美學形成了豐富的理論,中國美學民族特點的形成也與這一命題密切相關。本文試圖通過相關問題的辨析,揭示這一命題所蘊涵的重要理論意義。


一, 拙是超越機心,達到偶然的興會。

莊子·天地》說,子貢南游楚國,返回晉國,過漢陰,見到一老翁澆菜園,抱著一個大甕到井中灌水,吃力多而功效少。子貢說:你為什麼不用水車呢,水車用力少而功效大。這老翁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故事核心在反對機心,因為用機械,就是一種機事,是機事,就會有機心,有了機心,就破壞心靈的“純白”——純而不雜、光明澄澈的心靈。超越機心,就是恢復一種從容自由的真實生命。

機心就是巧,而純白的境界則是道之拙。在中國美學看來,機心意味著:(1)它是一種目的性的活動。機心,就是有所期待。目的性的求取制約心靈的選擇,它不是一種自由的創造境界。 (2)它是一種知識的活動,人的理智、經驗等構成了機心的發動根源,從而形成對生命真性的遮蔽。 (3)它是一種依循法度而進行的活動,機心就意味“定法”,法定而澄明之心不存。

大巧若拙的美學觀念強調對機心的超越:它反對目的性的求取,強調偶然性的興會;反對知識的盤算,強調當下的超越,知識的參與實與審美的深入成反比;反對先行存在的秩序,強調法無定法,審美不是對先行存在的法度的實現,而是自在、自由、無所依循的創造活動。南朝張融說:“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唐李北海說:“似我者俗,學我者死”;石濤說:“法無定,定無法”,即在破法執。為藝者,不能做隨波逐浪人。

中國美學強調,審美活動是一種無意乎相求、不期然相會的活動,審美超越在於“默會想像之表”,可遇而不可求。可求者,就是目的的活動。而遇,則是一種偶然的際遇。偶然性其實是對人原初生命動力的彰顯。在偶然性的際遇中,去除一切遮蔽,放棄外在的理性努力,讓生命本身自在澄明。這偶然性狀態,就是拙——一種毫無牽繫的心靈狀態。

中國美學形成了一系列與此相關的美學問題。

中國美學提倡“無營”——一種沒有心靈營算的無意識創造方式。董其昌說:“古人神氣,淋漓翰墨間,妙處在隨意所如,自成體勢。故為書者,字如算子,便不是書,謂說定法也。”

[1] 所謂“算子”,就是事先盤算好,這是刻意經營,刻意經營,便不是自然。北宋蘇洵有關風水的比喻在美學史上很著名。他說:“天下之無營而文生者,惟水與風而已。”

[2] 風行水上,自然成文,是“無營”的,因為沒有機心存在的地方,審美的超越仰賴於偶然的興會。風行水上之喻,與《周易》渙卦有關。此卦下坎上巽,大像以“風行水上,渙”釋此卦。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無所知來,無所知去。雖不知,其形成的自然紋理,卻具天下之至美。

水上行風,渙然而合,漣漪為散,散中有文。一切都在無意中。此卦講散的道理,散和聚是相對的,然散中有聚,形散而神不散,外散而內不散,表面上的不經意,卻有大的創造。此卦六四爻辭說:“渙其群,元吉。渙有丘,匪夷所思。”大水沖去,沖散了眾人。水的衝擊,居然聚集成山丘,真是難以想像,此之謂渙中有聚。這裡的“匪夷所思”在中國美學中極受重視,真正的創造不是“思”而致,而是“遇”而得,藝術的超越在自然的興會——“機遇”中。不在人心的揣度中,而在自然的因緣和合中。石濤將此稱為“只在臨時間定”,沒有一個先行存在的控制創造主體的意識在。

唐張懷瓘《書議》說:“雲霞聚散,觸遇成形。”此即為風行水上的美。陳師道曰:“善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已。至其觸山赴谷,風搏物激,然後儘天下之變。”[3] 蘇軾提出“隨物賦形”的觀點,他說:“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4] 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所取乃在自然之勢,而非人的機心所可逆料①。蘇軾的隨物賦形,所得即在“無營”之妙,是不“知”的境界,唯任其自然而已。風行水上,其實就是讓心靈自由的“遊戲”,在真實的境界“遊戲”。南宋鄧椿在談到一位叫虛靜(覺心)的僧人畫家時說:“虛靜師所造者道也,放乎詩,遊戲乎畫,煙雲水月,出沒太虛,所謂風行水上,自成文理者也。”[5] 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中國美學有一種“不即”的觀點,就是不追求,“不期然”,如“期然”,則不必然。 《二十四詩品·沖淡》雲:“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於飛。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不刻意求取,一刻意即落有為,一有為就破壞物我之間玲瓏微妙的契會,破壞溫和淡雅的意致。放棄目的的、理智的、慾望的追求,也即放棄對“巧”的追求。詩人是以心去“遇”——無意乎相求,不期然相遇,而不是去“即”——孜孜以追求。因為一“即”就“希”,渺然而不可見;一遇即“深”,契合無間,意象融凝。

中國美學有“無心湊泊”的觀點。所謂“湊泊”,即出自人機心的活動,它是有意的,有目的的,所以不自由。董其昌說,藝術的高妙之境,在“無心湊泊處”見分曉,強調微妙玲瓏的興會。明末畫家惲香山是一位倪雲林畫風的繼承者,他說,“雲林之妙,在無心湊泊處”,如果有心去追之,則失雲林,如果從形跡上求雲林,終不得云林,雲林之妙,由自由心性中流出。南宋嚴羽認為唐詩的境界在“不可湊泊”,如水中之月,夢中之影,相中之色,鏡中之花,言有盡而意無窮。唐詩之妙,不是“做”出的,“做”出的,便是出自機心,而是心靈中“流”出的。像劉眘虛“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小詩,彰顯的是人性靈的悠然、生命的超越,真不是“做”出的。

中國古代有一種“無心”美學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有心為之則不得,無心為之則觸之。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柳宗元詩云:“回看天地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他說的就是無心的境界。石濤曾畫過一幅意味深長的《睡牛圖》,他在其上題有一跋:“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清吾身,如何睡牛背?牛不知我睡,我不知牛累。彼此卻無心,不睡不夢寐。”牛無念,我無念,無念處大千,不睡不夢寐。我作畫如牛兒吃草,自在運行,不秉一念,不受一拘。此之謂無心。

八大山人有“天心鷗茲”的圖章。這齣自古代中國的一個著名故事。 《列子》中有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住在海邊的人,喜歡鷗鳥,每天早晨到海邊,和鷗鳥玩樂,成百上千的鷗鳥落在他的身邊,一點也不害怕。他父親知道後,就對兒子說:“為我抓一隻來,讓我玩玩。”第二天早晨,此人照例到海邊,但鷗鳥在他的頭上飛來飛去,不再落下。因為此人這時有了機心,有了貪欲,有了目的,而鳥兒是忘機的。八大山人要做一隻“天心”鷗鳥,與世界自在遊戲。

在中國藝術中,“忘機”成為一種境界,像唐代畫家、詩人張志和號稱“忘機鳥”,他的“江上雪,浦邊風,笑著荷衣不嘆窮”的謳歌,他的“樂在風波不用仙”的境界,就是無心。蘇軾詞云:“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這也在彰顯一種無心的境界。在中國哲學中,道禪哲學都強調無心,老子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所謂“不仁”,是一種無心的境界,即莊子的純白之境。莊子“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的著名寓言,所謂“相忘於江湖”,說的就是無心於萬物的境界。禪宗的“三無”學說中,以無念為宗,無念,就是“於念而不念”,所謂一念心清淨,處處蓮花開。

中國美學在創造方式中的生熟問題,其妙意也在巧拙之間。生和熟是一對概念,書畫需由生到熟,又由熟到生。開始的生,因為技法不熟悉,故需要基本的技法訓練,但當藝術技法相對熟悉之時,最容易成為技法的奴隸,還應該回到生,這就是熟外之生。中國藝術厭惡熟,認為熟,就會俗、甜、膩,這樣的藝術有諂媚之態。藝術太熟了,就會為成法所拘,一切似乎都在人定之中,天心則無從著地。鄭板橋有詩道:“三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灑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熟外求生,不做秩序的奴隸。董其昌說:“畫須熟後生。”這一觀點被有的論者說成是度人金針②。熟外之生,破的就是機巧。生境,就是拙境。中國藝術家說,生辣處見真心,這個生辣,就是對機心的超越,對法度的超越,以法無定法之心,應會自然。

無營、無湊泊、無心、不即、生辣等等表述,反對的是機心,推重的是拙意,彰顯的是無意識的體驗,反對的是目的性的求取。這樣的思想,在中國美學中具有相當的普遍性,也是中國美學頗有特點的理論。


拙是超越機巧,達到天然的契合。

大巧若拙作為一個哲學命題,思考的中心問題是人工技巧和自然天全之間的關係,它是中國哲學中較早的對技術主義進行批判的代表性觀點。

《莊子》中從超越機巧的角度,談大巧若拙:“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6] 技巧的發展,是文明進展的重要標誌之一。在道家哲學看來,文明的發展,技術的進步,並不必然帶來人的性靈解放。工具的發達,技巧的凝聚,技術方式的變革,由此基礎上產生的對技術主義的迷戀,卻構成了對人自然真性的壓抑。莊子認為,人類文明就是追求巧的過程,但在這一過程中,人常常會忘記,巧只是工具上的便利,並不能解決人心靈中根本的問題,物質的巧並不能代表生命的體驗。就像在工具理性發達的今天,人們有一種“文明空荒感”一樣。道家提倡大巧若拙哲學,就是將人從知識的躍躍欲試拉回到天全的懵懂;由慾望的追求返歸性靈的恬淡;從外在感官的捕捉回到深心的體悟。

莊子曾就庖丁解牛的故事,提出技進乎道的觀點。技是知識的,工巧的,而道是天成的,是生命的圓融境界。 “技進乎道”的“進”,不是說道超過了技,而是說道是對技的超越、否棄和消解。道,就是拙。在著名的梓慶削鋸故事中,有一段關於“術”的對話,梓慶削木為鋸,有鬼神難測之妙,魯侯就問他:“ 子何術以為焉?”他回答說:“臣工人,何術之有?”削木為鋸,當然是一種技術性的工作,但這位工匠卻否認這一點。他有自己的解釋:“臣將為鋸,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鋸,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他所獲得的神妙莫測能力,不在技術性,而在心靈的齋戒滌蕩,最終達到“以天合天”的境界,這裡沒有人工之巧,只有天地之巧。得道的過程不是技術積累的過程,而是養生的過程,養成內在生命的和諧圓融。

大巧若拙反對技術至上的思想,其核心是反對人為世界立法。在人為世界立法的關係中,人是世界的中心,人握有世界的解釋權,世界在人的知識譜系中存在,這是一種虛假的存在。大巧若拙哲學,是要還世界以真實意義——不是人所給予的意義。

大巧若拙,作為中國美學的獨特秩序觀,不是依人理性的秩序去解釋世界,而是以天地的秩序為秩序。如中國造園藝術的最高原則是“巧奪天工”,世界具有最美妙的秩序,人的一切努力就是悉心體會這樣的秩序,去除心靈的粘滯,去契合它。用明計成《園冶》的話說,就是“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園林創造“ 雖叨人力”,但“全由天工”。園林是人的創造,是人工的,但園林的人工,強調無人工刻畫痕跡,做得就像自然固有的一樣,做得就像沒有做過一樣,這就是天工。不是“人飾”,而是“天飾”,才是中國園林的立園之本。

西方傳統園林有一個內隱的原則,就是人是自然的主人,重人工,重理性;中國園林強調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與自然的密合成為造園的根本原則。西方傳統的英式園林、法式園林,或是羅馬式園林,都強調外在整飭的秩序,要求對稱、整齊,符合其追求理性的趣味。但在中國則重視美麗的無秩序,力求體現大自然的內在節奏,表面上的無秩序隱藏著深層的秩序。剷平山丘,乾涸湖泊,砍伐樹木,把道路修成直線一條,把花卉種得成行成列,這是西方園林的創造方式。而中國園林強調的是“天然圖畫”。中國園林是造“曲”的藝術,多用曲線而少用直線,一灣流水,小亭翼然,小丘聳然,加之以灌木叢生,綠草滿徑,雲牆,迴廊,潺潺的小溪,體現出強調的野趣——自然本來的趣味。像江南園林的雲牆,如綿延的長龍橫臥於一片青山綠水之中,別具風致。

排斥技術主義的思想,在傳統美學中是占主流的。中國藝術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形神、氣韻論為人所重視,重天然輕技巧的傾向就已初露面目。此時書論中提出天然、人工的分野,強調“天然”的穎悟,認為此一能力乃“神化之所為,非世人之所學”,即回到人的生命本源性的創造,對人工技巧之能力有所貶斥。唐張彥遠論畫提出五等說:“夫失於自然而後神,失於神而後妙,失於妙而後精,精之為病也而成謹細。自然者為上品之上,神者為上品之中,妙者為上品之下,精者為中品之上,謹而細者為中品之中。”技巧之工整,落於下品之中。而影響深廣的逸神妙能四品論,更強化了張彥遠的觀點,據黃休復《益州名畫錄》的解說,四品之中,一種“拙規矩於方圓,鄙精研於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的逸格高立眾品之上,成為藝術創作的最高範式,這一範式,就是不遵法度的“拙”的精神。而淪為第四品的能品,雖有技巧的完善,但人工的成分濃厚,走的是技術主義的道路,是所謂得人工之巧,失天性之拙,所以受到貶抑。

在這其中,莊子的技進於道成為中國美學的重要創造原則。北宋末年鑑賞家董逌論李公麟的畫時說:“初不計其妍媸得失,至其成功,則無毫髮遺恨。此殆進技於道,而天機自張者耶。”[7] 又評李成繪畫說:“方其時忽乎忘四支形體,則舉天機而見者皆山也,故能盡其道。”[8] 這裡所說的“不計其妍媸得失”、“忽乎忘四支形體”,都是對技的超越,而強調天機自放。在中國美學看來,藝術是心靈的遊戲,而不是技術,技術乃藝術創造之手段,但創作者不能成為技術的奴隸,動輒操規矩,舉繩墨,按形塗抹,傾心雕刻,計妍媸,較工拙,這樣便會現筆墨之痕,難掩破碎之相,成為技巧的奴隸,法度的奴隸,傳統的奴隸。中國美學強調“械用不存而神者受之”,不期於似而生意發之,遊戲於筆墨而法度忘之,無適而不往而窒礙破之,無心於巧而大巧得之,筆跡天放而不入畛域,持造化爐錘,秉天地神功,任其天放,隨物賦形,行其所當行,止其所當止。

明董其昌等論南北宗,認為南宗以拙為法,北宗以巧為法,二者一走“化工”的道路,一走技術主義的“畫工”道路。清沈宗騫談到“化工”時說:“當夫運思落筆時,覺心手間有勃勃欲發之勢,便是機神初到之候,更能引機而導,愈引愈長,心花怒放,筆記態橫生,出我腕下,恍若天工。”③ 化工是無目的的,畫工則有目的;化工是妙悟的,畫工則沒有放棄人工和知識;化工優游不迫,畫工則傷於刻畫;化工可冥然物化於對象之中,畫工則是物我了不相類。他們又將工巧之類的藝術,加以“行家”的惡諡。將循拙法創作,稱為“利家”之作。如董其昌認為仇英的畫太用功,“刻畫謹細,為造物拘”,這種全憑工力的畫,被他歸入“習者之流”。董其昌的擁護者、清人李修易說:“北宗一舉手即有法律,稍覺疏忽,不免遺譏。故重南宗者,非輕北宗也,正畏其難耳。”[9] 沈宗騫還將重技巧之藝術稱為有“作家氣”,他說:“士夫與作家相去不可以道裡計。”所謂“作家”之“作”乃造作之作,是有為,是機巧。而他們所提倡的創作方式是“不作”,“不作”而任由自然,由智慧去創造,而不是由機巧去創作。

中國美學中這綿長的反技巧傳統,強化了美學中重體驗的思想,但也造成了一些負面影響。如在繪畫中,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蔚成風氣,高明者自臻高致,至其末流,則演變為胡亂塗鴉,以色貌色,以形寫形之風全然拋棄,不從工夫中進入,而等待著一味妙悟,阻礙了繪畫的正常發展。清笪重光《畫筌》指出:“畫工有其形而氣韻不生,士夫得其意而位置不穩。前輩脫作家習,得意忘象;時流托士夫氣,藏拙欺人。是以臨寫工多,本資難化;筆墨悟後,格製難成。” 所謂藏拙欺人的方式,的確是存在的。


拙是對機鋒的蕩滌,推崇淡然的美感。

拙,不是笨拙,而是不爭,淡盡一切慾望,蕩盡人間風煙,去除知識的葛藤,掃除論辯的企望,在沒有機心和機巧的心靈中,泊然自處,宛然自足。巧是分別境,拙是大全境。大全之境,無對待,無衝突,平淡天然,自在呈露。

唐代《趙州錄》有這樣的記載,有僧問:“二龍相爭時,如何?”趙州從諗大師回答說:“老僧只管看!”這個“只管看”,不是做一個看客,而是去除一切爭鋒的慾望,平和自處,淡然天真,所謂“不忮不求,何用不臧”!這就像老子所說的:“夫唯不爭,故無尤。”老子認為,水俱有最高的智慧,柔弱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水的智慧,是一種無爭的智慧。在道禪哲學看來,天尊地卑之說起,而天地無安;君子小人之別出,而人無寧處。人有分別心,必引是非起,於是,人內在的平衡便被打破。道禪哲學提倡拙,在於回歸內在生命的和諧,這樣的和諧不是儒家溫柔敦厚、過猶不及的協調,而是無衝突的和諧,其哲學的核心在於創造一種“天和”。

《莊子·達生》所記載的呆若木雞的故事,表達的就是蕩去機鋒的思想:“紀渻子為王養鬥雞。十日而問:雞可鬥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響景。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見者反走矣。”沒有爭鬥的慾望,則得“德全”,在愚沌之中恢復到自然淳樸狀態,善鬥者不鬥,淡去爭鬥之心,故能立於不敗之地。莊子反對人世間無情的爭奪,他認為,爭執由知識起,爭執起,而大全破。他說:“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其哲學的最高境界是“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沒有是非之心,就沒有爭鬥,與天地同在,在天和的境界“休”乎性靈。

禪宗發揮大乘佛學的平等覺慧,強調平常心即道。所謂平常心,就是沒有爭奪的無分別心。這和道家所謂拙的智慧頗契合。禪門以“有諍則生死,無諍則涅槃”為要道,強調大道無對,諸法平等。 “世上崢嶸,競爭人我”,一切衝突便由爭起,平常心,就是將人從內在幽暗的衝突中拯救出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此之謂拙境。

中國美學重視這蕩盡風煙的拙境,對以下三種境界的推重,便是在這一思想影響下出現的。

(一)老境。

中國藝術推崇老境,畫家說:“畫中老境,最難其儔。”畫以老境為至高境界。園林創作以老境為尚。清袁枚說,他的隨園最得老趣。老境為書法之極境,南唐李後主是一位書法家,他說:“老來書亦老,如諸葛亮董戎……以白羽麾軍。不見其風骨,而毫素相適,筆無全鋒。”[10] 老境將機鋒蕩盡,唯存平和,如諸葛亮用兵,不動聲色。董其昌說,書法的極境是“漸老漸熟,乃造平淡”[11]。書法的老境,即平淡的拙境。韓愈《送高閒上人序》:“近閒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為心,必泊然無所起,其於世,必淡然無所嗜,……其於書得無象之然乎。”[12] 在韓愈看來,僧人書法家高閒的藝術,就得淡然天真的老境。

枯在潤,老在嫩,在枯中追鮮活,在老中取韶秀。老境並不是對沉穩、博學的推崇,老境有天成之妙韻,具天籟之音聲。老境意味著成熟和天全、絢爛與厚重、蒼莽和古拙。在老境中,平淡,無色相,天真,淳樸,爛漫,衰朽中透出燦爛,平定中擁有智慧,去除規矩之後得到天和。看泰山石刻《金剛經》,感到的就是這樣的老境。東坡論書法說:“天真爛漫是吾師。”董其昌以此為“一句丹髓”,所強調的正是平淡天然中的燦爛,“爛漫”乃於“天真”中得之。

孫過庭《書譜》提出學習書法的三階段說:“至如初學分佈,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人書俱老”成為中國書法追求的崇高境界。老境是“達夷險之情,體權變道”,是“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在淡泊中有至味,在老境中神融筆暢,翰逸神飛。書法的老境如明潘之淙《書法離鉤》所形容的:“神之所沐,氣之所浴,是故點策蓄血氣,顧盼含性情,無筆墨之跡,無機智之狀,無剛柔之容,無馳騁之象。若黃帝之道熙熙然,君子之風穆穆然。”在老境中,沒有了風煙。

(二)枯境。

中國藝術重枯境,山水畫的天地,以枯山瘦水為其主要面目。中國園林少雕塑,假山可以說就是中國園林的雕塑,這些表面上看起來毫無生機的石頭,在中國人看來,卻蘊涵著蔥鬱的生命。假山於瘦淡中追豐腴,在枯槁中有韶秀。書法家卻喜歡追求萬歲枯藤的境界。清吳歷說:“畫之遊戲枯淡,乃士夫之脈,遊戲者,不遺法度,枯淡者,一樹一石,無不腴潤。”在他看來,遊戲枯淡,成為藝術家的追求,因為在枯淡中有豐腴的生命。

北宋文學家蘇軾也是一位畫家,他留存的畫作很少,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枯木怪石圖》,是一幅選材很怪的作品,他不去畫茂密的樹木,卻畫枯萎衰朽的對象;不去畫玲瓏剔透的石頭,卻畫又醜又硬的怪石。蘇軾於此表現的正是大巧若拙的智慧。

蘇軾說:“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他以“絢爛之極,歸於平淡”來概括這樣的美學追求。從枯樹來看,它本身並不具有美的形式,沒有美的造型,沒有活潑的枝葉,沒有參天的偉岸和高大,此所謂“外枯”。但蘇軾乃至中國許多藝術家都堅信,它具有“中膏”——豐富的內在含蘊。它的內在是豐滿的,充實的,活潑的,甚至是蔥鬱的,親切的。它通過自身的衰朽,隱含著活力;通過自己的枯萎,隱含著一種生機;通過自己的醜陋,隱含著無邊的美貌;通過荒怪,隱含著一種親切。它喚起人們對生命活力的嚮往,它在生命的最低點,開始了一段新生命的里程。因為在中國哲學看來,稚拙才是巧妙,巧妙反成稚拙;平淡才是真實,繁華反而不可信任;生命的低點孕育著希望,而生命的極點,就是真正衰落的開始。生命是一頓生頓滅的過程,滅即是生,寂即是活。蘇軾此畫的命意就在對活力的恢復。

大巧若拙的拙,並不意味枯寂、枯槁、寂滅,而是對活力的恢復。老子並不是一位怪異的哲學家,只對死亡、衰朽、枯槁感興趣,老子認為,人被慾望、知識裹挾,已經失去看世界蔥郁生命的靈覺。老子拙的境界,就是一任自然顯現,如老子關於嬰兒的論述,他具有一雙鮮亮的眼睛,富有活力,純真無邪,用這樣的眼睛看世界,世界便會如其真,如其性,如其光明。在“小”中發現了廣大,在“昧”中發現了鮮亮。就像莊子所說的,拙恢復了生命的活力,如初生牛犢之活潑,在拙中,恢復了光明,如朝陽初啟,靈光綽綽。

(三)古境。

中國藝術好古,如在藝術題跋中,經常使用古雅、蒼古、渾古、醇古、古莽、荒古、古淡、古秀等來評價藝術作品,有的人說這是中國崇尚傳統的文化風尚所使然,其實這是誤解。這裡所說的“古”,不是古代的“古”,崇尚“古”,不是為了復古,其中顯示的是中國藝術的獨特趣味。在世界藝術美學中,還沒有哪個民族像中國這樣對“古”(作為藝術境界)表現得如此神迷。它所追求的正是古淡的精神、超越的情懷。它也是大巧若拙的哲學體現。

中國藝術家真是常懷太古心。在中國畫中,一枝一葉含古意,一丸一勺蘊蒼奇,成了畫家們的普遍趣尚。林木必求其蒼古,山石必求其奇頑,山體必求其幽深古潤,寺觀必古,有蒼松相伴,山徑必曲,著蒼苔點點。如在元代繪畫中,苔石幽篁依古木,是雲林的畫境;雲窗古苔枯槎外,是吳鎮的筆意;冷光逸逸太古色,是子昂的世界。一位收藏家題元代畫家方方壺的畫說:“有心懷太古。”[13] 有人說云林的畫“淡泊中含太古意”。錢杜評王蒙“古拙之意可愛”。子昂自題竹畫雲:“怪石太古色,叢篁蒼玉枝。相看兩不厭,自有歲寒期。”一個“古”字成了元代畫人的至愛。

而明清承繼元人之遺意,多以好古相激賞,他們的畫多是古乾虯曲,古藤纏繞,古木參天,古意盎然,其中高人雅意,淡不可收,常常於古屋中,焚香讀《易》,饒見風韻。在園林中,造園家普遍認為,園林之妙,在於蒼古,沒有古意,則無好園林。中國園林習見的是路回阜曲,泉繞古坡,孤亭兀然,境絕荒邃,曲徑上偶見得蒼苔碧蘚,斑駁陸離,又有佛慧老樹,法華古梅,虯松盤繞,古藤依偎。

古拙的境界是一種天真的境界(如書法中漢碑《石門頌》和《張遷碑》),超越規矩法度,達到從容自由的境界。在古拙中,有一種老辣的意味,於老辣處見蒼莽淳樸。中國書法強調要有金石氣,拓片的斑駁,歷史的風蝕給文字帶來的獨特的美感,白字黑底,在沉寂中跳出,真可謂單純的偉大,靜穆的崇高,金石氣就是一種古拙。
以上三境,體現的是無爭的境界、平和的美感,中國美學重視平淡天然的思想,在大巧若拙哲學中找到了思想根源。


四, 拙是生命存養之方,強調回復生命的本然。

中國美學重視內在生命的體驗,審美活動就是超越有限人生,而達致生命的飛躍。中國美學並不重視用審美眼光去認識外在的美,而強調內在生命的和融,審美活動是由人的整體生命發出的,生命頤養之學成為中國美學的重要內容,這是中西美學的重要差異所在。拙是生命存養之方。

拙如果說是一種生命存在的技巧,這一技巧就是去除技巧,復歸於渾然無為的世界。中國美學將其作為生命頤養之道。明代藝術家陳繼儒曾經打過這樣的比方:“筆之用以月計,墨之用以歲計,硯之用以世計。筆最銳,墨次之,硯鈍者也。豈非鈍者壽,而銳者夭耶?筆最動,墨次之,硯者靜也。豈非靜者壽,而動者夭乎?於是得養生焉。以鈍為體,以靜為用,唯其然,是以能永年。”[14] 這一條用筆、墨、硯三者來比喻人生境界,以拙為生命存養之方。它不是簡單的趨利避害,而是放棄一切分別,獨歸於淵默之自然。中國哲學強調,藏巧於拙,用晦而明;寓清於濁,以屈為伸。為人要有退步的智慧,如老子所謂:“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糊塗中有聰明,痴心中有智慧,拙是一種遠離紛爭之道,是一種生命頤養之方。唐代書法理論家張懷瓘《評書藥石論》認為,書法藝術其實就是養生的藝術,首當以“大巧若拙,明道若昧”之心待之,心靈在混混穆穆中獲得超越。

在莊子庖丁解牛的故事中,有這樣的寓意,世界如一大屠宰場,人如何在這充滿殺戮的世界中尋求生存的可能性,這才是養生達生之道的最後落實。護持生命不是延年益壽,而是自立於世界之中。保持自然之性,奉行無為之法,是避開機鋒的根本途徑。與慾望浮沉,最終必被慾望所害;處處藏有機心,最後反算了卿卿性命。在庖丁解牛這個故事中,一方面是處處暗含機關的世界,一方面是游刃有餘、躊躇滿志的心靈愉悅,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它突出了人生命超越的價值和意義。莊子說:“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進技於道的拙道,是一種養生之方。

莊子認為,重視知識、技巧不是養生、達生之途,而是一條戕害生命的路,《徐無鬼》中說了一個聰明猴子的故事:“吳王浮於江,登乎狙之山。眾狙見之,恂然棄而走,逃於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見巧乎王。王射之,敏給搏捷矢。王命相者趨射之,狙執死。”其他“笨”猴因笨而得逃,獨這只靈敏逞能的猴子丟了命。 《莊子·人間世》講了一個“散木”的故事:有個石木匠到齊國去,經過曲轅,見一棵櫟樹生長在社廟旁邊,被奉為社神,大得難以形容,圍觀的人多極了,石木匠連看都不看一眼,徑直向前走。他的徒弟卻為它神迷,看後跑著追上師傅,道:“自跟隨師傅以來,從沒見過這樣好的大樹,而您卻看都不看,這是為什麼?”石木匠說:“這是沒用的散木,因為無用,所以它才能有這麼長的壽命。”這種“散木”的智慧,在中國美學中深有影響,蘇軾說他畫的枯木怪石,所表現的就是散木的智慧。他有題畫詩道:“散木支離得天全,交柯蚴蟉欲相纏。不須更說能鳴雁,要以空中得盡年。”他的怪木,就是支離得天全的散木。

拙是一種恢復生命本明的活動,恢復生命的“美麗精神”。這一理論之所以有持續的影響力,與中國文化的發展特點有關。中國歷史從一定程度上說,是戰爭的歷史。戰爭,培養了特有的生活方式,也出現了特別的智慧。戰爭促進了武器的發展,也刺激了戰爭式的智慧產生,中國歷史上計謀的高度發達,其實大多是在戰爭直接刺激下產生的。孫子兵法、三十六計、司馬法、諸葛亮十六法等等,這樣的計謀之書充斥於社會。兵不厭詐,兵以詐立,欺騙的手法,在兵家是常事。孫子提出的以利誘敵深入,聲東而擊西,明明要打卻表現出不打,明明不打卻又像馬上出征的樣子,等等,都可以說是詐術。計謀當然為用兵之不可或缺,但老謀深算到陰鷙的地步,就損害了人的精神。

歷史上,老子哲學由本來的清淨無為在漢代以後變成一種權謀的武器,就說明中國文化浸潤於機心的程度。機心、權謀、厚黑、潛規則的流行,損傷了中國文化“年輕的心”,或者如宗白華所說,損壞了中國文化的“美麗精神”。宋蘇轍認為,拙就是擺脫心靈的困境,贏得心靈的清明,告別腐朽和謀算,獨存純粹與天真。他說:“古語有之曰:大辯若訥,大巧若拙。何者?懼天下之以吾辯而以辯乘我,以吾巧而以巧困我。故以拙養巧,以訥養辯,此又非獨善保身也,亦將以使天下之不吾忌,而其道可長久也。”[15] 巧是困我之術,拙有助我之功,唯守拙方有長久之道,方能養得心中一團和氣,方能從重重羅網中突圍。

在中國美學中,拙還被當作提升生命境界的重要方式。中國美學以拙為至高的生命境界,拙意味著平淡、真實、自由、原初。故陶淵明詩云:“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歸去的是他生命的園田,他的“拙”的世界。並不是農耕牧歌更適合他,而是自然率真的境界更適合他的生命棲居。在這裡,他感到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的愉悅,領略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的光華。杜甫有詩云:“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又說:“養拙江湖外,朝廷記憶疏”,“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拙就是他的大道,他的生命棲息之所。孟浩然有詩云:“運籌將入幕,養拙就閒居。”他在閒適的境界中,頤養心性。明謝榛有《自拙嘆》詩道:“千拙養氣根,一巧喪心萌。巢由亦偶爾,焉知身後名?不盡太古色,天末青山橫。”在拙的境界中,把玩青山白雲的意味。

中國美學歸復於拙,其核心在建立生命的本然真實,以這一本然的真實去印認世界,而不是以知識去分別世界。正像莊子中《達生》中關於呂梁丈夫蹈水的故事所說的,呂梁丈夫之所以蹈激流而無險,在於故、性和命。這位神奇的人說:“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故、性、命,說的都是人的本然。故,強調原來所具有,莊子認為,“生者,德之光”,每個人生命都有這光芒,只是我們常常被慾望和知識遮蔽。性,強調本然真實。而命,如林希逸《莊子口義》所說的,強調的是自然之理,天的秩序。三者一,而側重點有所不同。大巧若拙思想的核心就是回到生命的原初境界,這是一種澄明的心靈本體。

大巧若拙哲學,破機心、技巧、機鋒,強調回復生命的本然拙態,認為拙才是頤養生命之方,突出顯現了中國哲學對人類“文明”反思的智慧。此一思想培養了中國人獨特的藝術精神和審美趣味。但這一理論也有其局限性。重拙道、輕知識的思想,已經在中國文化歷史發展中造成其負面影響,知識和智慧,並非完全對立,轉知為智,當為正途;對技術主義的排除,也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藝術創造中藏拙欺人的風氣;一味提倡守拙的境界,弱化了生命的張揚和外在的進取。


註釋:

① 他在著名的《與謝民師推官書》中說:“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 ”(《蘇軾集》卷七十五)在評論孫位時說:“唐廣明中,處逸士孫位始出新意,畫奔湍巨浪,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盡水之變,號稱神逸。”(《書蒲永昇畫後》,《蘇軾集》卷九十三)

② 清吳德旋:“董思翁雲,作字須求熟中生,此語度界金針矣。……趙松雪一味純熟,遂成俗派。”(《初月樓論書隨筆》,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

③ 《芥舟學畫編》卷二《山水·取勢》,《畫論叢刊》本。關於化工,多有是論,清惲南田在評一幅畫時說:“全是化工神境,磅礴鬱積,無筆墨痕,等令古人歌笑出地。”又說:“元人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種靈氣。”

【參考文獻】

[1] 畫禪室隨筆:卷一[M].中國書畫全書本.
[2] 蘇洵.仲兄字文甫說[A].嘉祐集:卷十五[M].
[3] 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一[M].
[4] 蘇軾集:卷一百[M].論文(一作《自評文》).
[5] 鄧椿.畫繼[M].畫論叢刊本.
[6] 莊子·胠篋[M].郭慶藩《莊子集釋》本.
[7] 書伯時縣霤山圖:廣川畫跋:卷四[M].中國書畫全書本.
[8] 書李成畫後[A].廣川畫跋:卷四[M].
[9] 李修易.小蓬萊閣畫鑑[M].中國書畫全書本.
[10] 明王紱.書畫傳習錄:卷一[M].中國書畫全書本.
[11] 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一[M].
[12] 韓愈集:卷二十一[O].
[13] 袁鉉題方方壺《碧水丹山圖》語,式古堂書畫彙考·畫卷:卷23[O].
[14] 陳繼儒.小窗幽記:卷一《集醒》[M].
[15] 欒城集:卷二十二[M].

最近更新在 週四, 31 三月 2011 1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