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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南書法叢譚

文章索引
嶺南書法叢譚
二、漢至元之廣東無名書家
三、宋代之廣東書家
四、明代之廣東書家
五、清至民國之廣東書家
六、廣東書學之成就
七、廣東書家之特色
八、廣東書家對於全國之貢獻
所有頁面

一、前 言

本文應廣東文物展覽會之約而作也。此次粵文物展,為華南空前盛舉,且舉行於國家多難之際,尤覺意義重大。籌備之前三月,已定有數個計畫,研究展陳,分工合作。《廣東文物》編印委員會諸君以此文屬予。謂當此民族存亡絕續之秋,凡我文化界,皆應本有力出力之旨,當仁不讓。此為“研究鄉邦文化發揚民族精神”之事。既辭,不獲已,勉效馳驅,從事搜輯。然隻身來港,一切家藏墨蹟,參考圖書,都付羊城浩劫。記憶所得,能有幾何?痛恨之餘,彌覺前賢書跡之可貴;而此會之舉,深有歷史之意義也。搜訪逾月,得各知交之助,輾轉獲觀真跡,十一二焉。有為生平所未見者,有可印證平日心得者,隨訪隨錄,規模粗具。自二月廿二日,大會在香港馮平山圖書館開幕,洋洋大觀,觀者日數千人。然後悅心飽目,信乎千載一時之機會,如與千數百年之先賢共晤一堂,親見其揮毫弄素也。如家珍之悉列堂前,而一一可數也。

既愜於心而當於意矣,觀眾自能詳焉。然則此文,不其贅疣矣乎?願或跑馬看花,作事後之回憶;或知人論世,作尚友之追尋。則亦可以備參考,補遺忘,且盛會八日,舉國人士,以關山阻隔,延想高風,而不獲躬與其盛者何限。則此文雖陋,亦可以供一觀也。惜余不文,不能表揚先民藝術,無以慰讀者喁喁之望,滋可愧耳!雖然,以廣東之大,書家之眾,此三閱月之搜集,十閱月之研究。逐世之士,既採訪以靡及;知名之士,亦遺珠以孔多。本文所述九十五家,實一斑窺豹耳。第與其虛言求備,毋寧據實直書。孔子雲:“舉爾所知,人其舍諸。”是本文罅漏之補苴,有俟于邦人君子也。

本文敘述範圍,以粵籍書家且其人已往者為限。至如李邕之端州石室記;韓愈之白鸚鵡賦;包拯之七星岩題名;蘇軾六榕之榜;米芾九曜之題;易貴之篆歸德;王令之書太乙天都;瑞麟之額鎮海樓。以及惠士奇、翁方綱、阮元、林則徐、張之洞等名賢之書翰,其書跡之存亡,雖皆與吾粵文獻,有密切關係,然均非粵籍,亦惟割愛而已。至若名重嶺南,顯聞當代,人尚健存,為世作楷者,其造詣尚未可量,闕而不論,以俟將來,豈惟避嫌,亦例所應爾也。

本文原名“廣東之書家”。第所采者,多為端人烈士,名將通儒,其在當時,本不以書法著。更不欲以書家名。葉遐庵先生為予改定今名,比較切實。彌深感謝!又得簡又文、黃慈博、李仙根、黃般若、陸丹林諸先生,隨時指正,更為厚幸。本文為“廣東文物”論文之一部,各家書跡,備見另卷,閱者印證請觀原書。中華民國二十九年八月廿八日識于廣州大學港校。


二、漢至元之廣東無名書家

吾粵書風,雖較中原為後起;然而蠻夷太長,老夫臣佗,一代雄風,至今未沫,其時能書之士,亦可媲美中原。佗宮之瓦,出土於龜岡,字作繆篆,其書法之寬博,足與群臣上壽刻石頡頏。中原頗少西漢篆刻,得此大量瓦當,亦可以補其闕也。

南越王塚黃楊木刻之字,“甫七”“甫十”之分,只在直書之長短,赫然為西漢書跡之確證。以觀魯孝王刻石,尤為樸茂,此木刻發見之後,轟動中原,全國書家,認為瑰寶。論其價值,實與西陲漢簡,分耀南北,而相得益彰焉。

東漢書跡,則有永和六年草隸磚。其書體似延熹土圭,而時代較先。其筆勢似魏永平石門銘,其時代更先矣。此磚書法之超妙,方之急就章磚,無多讓焉。

欽州分茅嶺有碑,點書橫斜如竹葉,人莫之識,其書非篆非古文,豈所謂玀玀文者耶碑陰有“能避疫避火”五字似道家物,或在漢吳時,觀其筆法之純古,亦有漢人風格也。   

迨至隋朝,欽州有甯翔威碑。其書嚴密而峻拔,極似虞世南而魄力尤勝。在隋碑中,別具風格,康有為至稱為永興前道,吾謂學永興者,以此碑為階梯,則得所師矣。

隋徐知竦墓誌,碑陽及陰,均十八行,行三十字楷書。峻整疏朗,足與甯翔威碑媲美,可謂無獨有偶也。

暨乎李唐,潮安有開元鎮國寺經幢,書法峻整如龍藏寺,有歐褚之遺風。

後樑開成鑄清泉禪院銅鐘,楷書,鋒芒淩利,尚帶隋風。此銘載于金石萃編及阮通志,為開成銅器之僅存者,不僅書法之佳已也。

五代十國時,則有劉所造之南漢鐵塔記,字八行,作行楷書,法度謹嚴,筆厚意濃,有唐碑風格,亦金文中不可多得之精品也。

迨至北宋,南華寺有楊二娘木造像記。楷書六行,用筆結構,皆魏齊造像之遺,在中原書風盛習閣帖之際,廣東仍有此作品,為北碑書派,作一線之延,在書史中,實為珍品。且屬木刻,尤可珍貴。

元人入主中原,摧殘士氣,廣東書跡之傳者,乃至絕無僅有。漢奸張弘范碑殘石,近年出土于廣州小南門,字作隸書,甚類北碑,無唐隸甜熟之習。然白石何辜,乃為佞臣勒銘。無亦使元惡大憝,遺臭萬年也欣。

總而觀之,吾粵書風,由漢至元,可稱因襲時期。此期作品,與中原書風,互相因應。書跡流傳,在量的方面,雖如此之少。而在質的方面,則書體遞嬗的程式:由篆而八分,八分而草隸,草隸而正楷,皆已略備。且宋元之際,尚寫北派,中原古法,失傳於北,而薪傳于南,亦可異也。此外見於翁方綱粵東金石略,而未獲親觀睹者,恕從略焉。

此皆無名書家也。其在當時,本非書家,然以其能表見該時代之作風,至今書家,猶歡賞其高古,則稱之為無名書家,誰曰不宜。


三、宋代之廣東書家

李昴英

吾粵書家書跡流傳之最早者,當以番禺李忠簡公昴英為第一。而吾粵書風之重氣節,亦可雲自公倡之。公先後彈劾更蒿之賈似道,宋理宗稱其南人無黨。其書端勁似柳公權。心正筆正,論調亦相同也。宋代中原書家,以蘇黃米三家為最。然皆以側筆取姿態,以墜馬髻偏妍為美。忠簡獨以端嚴之筆,樹幟天南,為百粵之表率。至今遊海珠公園(有忠簡公讀書處)者,瞻仰遺像,猶想見其高風。予家舊藏公書小楷折本乙冊,字徑三分許,筆力峭勁,力追誠懸,為同好者假去,屢討不還,至今猶憧影其書跡於心目中也。

白玉蟾

葉遐庵為予言:“宋道士白玉蟾,瓊州人。書法造詣甚高。書跡傳世僅三,一存北平故宮;一存關伯衡家;一存其滬寓。均作行草書,字大寸許,筆勢酷肖陳搏雲。”港滬相隔,未能即睹,以飽眼福。然以陳搏臨石門冊子集聯“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十字觀之,則玉蟾筆意,不難想像得之。康有為得去于陳搏,上追石門銘,書名遍中外,論者尊為碑派泰斗,而白玉蟾於數百年前,開寫碑風氣于先,康氏集大成於後,可謂後先輝映矣。


四、明代之廣東書家

宋末以廣東為政治中心,一時文物斐然,學者英雄輩出,崔與之李昴英李用馬南寶熊飛等,其最著也。然元人入主中原,壓抑民氣,嶺表文化,為之沉滯者,百有餘年,至於明中葉,而後複起。故明代吾粵書法,可稱復興時期。且其時書家,類多詩人學者,烈士高僧,較之宋末人才尤盛。其影響於國家民族天下之後世者,亦至巨且大也。

陳獻章

宋代漢奸張弘范,為元滅宋,出賣祖國,猶典見不知羞,刻石於崖門,大書特書“張弘范滅宋於此”七字,以自旌其功。殊不知明代新會陳白沙先生獻章,援茅龍筆,加一“宋”字於其上,便成“宋張弘范滅宋於此”八字。此民族罪人,終難免大賢之筆誅,大快人心之事,無有逾於此者。嚴夷夏之防,保存正氣。一字之貶,嚴於斧鉞,先生之茅龍筆,直可作麟筆觀矣,豈特書法之佳而已哉。粵人之從祀孔廟者,三千年以來,以先生為獨一人,良有以也。元人入主中原,士氣銷沉,奴顏婢膝,書風委靡,惟吳與是尚,每況愈下,甜熟軟弱,如婦人女子,無丈夫氣。循至明初,未之或改。白沙先生以茅龍之筆,寫蒼勁之字,以生澀醫甜熟,以柘峭醫軟弱,世人耳目,大有趙佗倔強嶺表,自謂何處不如漢之慨。春雷閣藏有其行草詩卷,是書于弘治辛亥臘月者。秋波琴館藏有其草書詩立軸;簡又文藏有其律詩詩卷,皆為茅筆所書。筆勢險絕,如驚蛇投水,筆力橫絕,如渴驥奔泉。其峭勁似率更;其軒昂似北海;其豪放又似懷素也。懷素自敘雲:“志在新奇無定則,古瘦漓驪半無墨。”白沙有焉。此外白沙書跡之流行於世者,有“得妙友來如對月,有奇書讀勝看花”一聯,世多刻本,雖經重摹,然其筆力精神,猶有右軍龍跳虎臥筆意。所以然者,匪惟工力之深,柳亦茅龍之力也。晉人書用兔毫筆鼠須筆,皆健毫也。自趙孟頫喜用湖筆,而羊毫盛行。羊毫作字,易於豐腴,而難於有骨氣。明時廣東購兔毫狼毫不易,白沙乃發明束茅為筆,就地取材,此實吾國書之一大發明也。茅筆之鋒,勁而有力,且能至任何長度,宜於制大筆,作擘窠大字。狼毫勁而毛短;羊毫長而鋒柔,皆不及焉。

且白沙之書,不獨善用茅龍已也。即用羊毫,亦甚超妙,但世不多見耳。南海阮氏藏有其用羊毫筆書新年詩稿三首,是寄筠巢者。於超邁之中,有豐腴之氣。全幅分行布白,或大或小,或肥或瘦,乍舒乍卷,乍險乍夷,奪盤右辟,互相顧盼。大有公主與擔夫爭道之妙。其書法藝術造詣之高,正如其理學造詣之深也。

湛若水

增城湛甘泉,為陳白沙高弟,學與其師微異,書法亦然。白沙之學,以靜為主;甘泉則主張動靜著力。白沙書法,猶入化境;甘泉則以色相示人。雖同用茅龍,而個性與造詣自別。秋波琴館藏有其西樵絕詩草書立軸,字徑四五寸,筆勢昂藏,有如古丈夫。筆力挺拔,有橫掃千軍辟易萬人之概。此幅署名甘泉,有疑其偽者,先生為甘泉鄉人,何得以鄉名自稱。學者稱甘泉先生而不名,乃尊稱敬之詞耳。然詢之先生後人,皆雲族中所藏甘泉公墨蹟,署甘泉二字者乃為得意之作,不可多得。普通應酬,則署若水雲。

黃 佐(泰泉)

“腹有詩書氣自華”一語,可評香山黃泰泉之書。泰泉為後南園五先生之師,三代鄉賢,一門風雅,家學淵源,書法特其一端耳。泰泉之學,主張由博大歸於專靜;今觀其書,亦能至廣大而書精微也。凡書法過文則弱,過質則野,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今觀黃慈博所藏公書滋蘭山房小詞,親矚延想,如見君子矣。書作行草,凡二十行,字徑五六分,既剛健,複溫文,實能融會晉唐諸家楷行章草於一爐而共冶之,較之當時之文徵明,宜無多讓。衡山以逋峭勝;泰泉以虛和勝。衡山得力,以宋元為多。泰泉得力,以唐賢為多也。

海 瑞

瓊南海剛峰,以直言敢諫聞天下。其生平事蹟,至今婦人孺子,猶津津樂道之。其學以剛為主,書法亦然。純以骨勝,筆力卓絕,四百載下,如見其人。今觀夢詩廬及梁棪芳所藏兩行草立軸,皆書唐句者。書法誠懸,參以北海,筆挾風霜,有凜然不可侵犯之色。觀之,真能使頑夫廉懦夫有立志也。康有為雲:“海剛峰之強項,其筆法奇矯,亦可觀。”的是確論。然剛峰之書,非特霜氣橫秋已也,鄭韶覺藏有其手書金剛經小楷,末署萬曆十一年二月廿七日維魔庵寫者,工力精到,直追永興。勁氣內斂,精神外溢。詩品所謂反虛人渾,積健為雄,公之第一書跡也。予家藏有公書尺牘折本乙冊,書法魯公,非常老勁,絕無嫵媚之態。知公于書法無所不窺,不徒以風節著也。

黎民表

南海黎瑤石,與吳旦李時行梁有譽歐大任,世稱後南園五先生。書法其師黃泰泉,而涉及文衡山。南海阮氏藏有其草書詩卷,有名雲:  “陽烏顧兔反在下,笑駕樓船弱水東。”筆力圓勁,而法度謹嚴,蓋一純粹學者之書也。其擘窠大字尤奇偉。所書華表石三字,字徑尋丈,翁方綱極稱道之。

袁崇煥

以一身系國家安危之東莞袁崇煥,其書亦磊落有奇氣。袁族後人,藏有公書聽雨二字,橫披行草。每年四月廿五,乃請出此書跡在祠展拜,拜畢即什襲珍藏。字大四五寸,末署袁崇煥題,書法東坡,聽字耳下不從王。雨字第一書甚短,成點形,第二直亦作點狀,連接一鉤成一斜坡,一肩高聳,甚得東坡意態熊雲。

何吾騶

自知性僻難諧俗,因而引疾辭職之香山何吾騶,雖屢受知於明君,而終抵牾於同寅。其書法造詣之高,亦如其性之僻。所書喜雨詩卷,深入東坡堂奧,大有天際烏雲帖意,且化爛縵為清健焉。及觀其三采並頭蓮花詩立軸,則又筆陣豪雄,筆意在北海南宮之間,高視闊步,目無餘子,蓋其出色當行之作也。此種意境,由於其傲胄所形成。以藝術眼光觀之,實屬可貴,不諧俗,無傷也。

陳子壯、麥而炫

以懺魏閹而削籍之陳子壯;以立永明王于肇慶,圖復興明室,兵敗被執,誓死不屈,慘被滿奴支解之陳子壯。誰不欽其精忠大節,瞻其遺墨,想見其為人。猶記童時,聞故老談其從容就義時口占之絕詩,“囂鼓三聲急,西山日雙斜;黃泉無客店,今夜宿……。”一吟至此,此民族之英雄,遂成仁矣。遺囑大書“書可讀,不可試;田可耕,不可置”。寥寥十二字,使子孫永不造異族奴隸。假使其遺至今尚存,即以為民族寶典可也。公精于書法,四十以前用羊毛,學米董。淩麗甫所藏草書立軸,體勢飛舞,用筆矯健,時有險絕之筆,而能收勒得住者,蓋此期之作品也。四十以後學晉唐,改用健毫。南海阮氏藏有其扇面三幀,其中一幀是書與義皇者,最為甲觀,銀鉤鐵書,直追右軍,平生所見公書,以此為第一;蓋晚年之作品也,至若三希堂所刻跋唐臨右軍帖小楷,清空高邈,有目共賞,更無俟揄揚矣,與陳子壯同殉難之高明麥而炫,余師新老殘稱其精于書法,惜未獲觀。

朱 完、馬元震、歐必元

康有為廣藝舟說分篇,盛稱朱完篆隸,結體取態,直與完白無二,始歡古今竟有暗合者,其書惜未獲觀。然觀完白篆書,亦可想見其筆意矣。南海馬元震,書與朱完齊名。工隸書章草。今所見者,黃子靜藏有元震與歐必元合作之草書扇面一幀。元震之作,筆力清挺,甚有骨氣,已登逸少之堂奧矣。歐必元所書為章草,貽息高古,體勢軒翥,一點一捺,皆皇象索靖之得意處。可知其寢饋閣帖之深,在有明書家中,當與宋仲溫分庭抗禮也。

梁元柱

不畏強禦之順德梁元柱,繼楊璉而劾魏黨,道不行,歸粵以詩酒終。其窮則獨善達則兼善,隨所遇而安之精神,可於其書見之。嘗見其草書詩卷,末署丙申嘉平田道人元柱者,草法精熟,力追懷素,揮毫落紙如雲煙,胸次豁然,略無凝滯,瀟灑流落,翰逸神超,以較懷素聖母帖,亦不外如是。

黎遂球

世稱牡丹狀元之番禺黎遂球,其文采風流,固已一時無兩。其督師戰死,更屬曠代同欽。其書由東坡以上溯鐘王,筆力矯健,而多橫勢。其殺字甚安,大有載華獄而不重之概。蓋人格之表現也。

伍瑞隆

香山伍瑞隆,書法二王。於豐腴之中,甚有風骨。其作品,為雅俗共賞。孫仲瑛藏有其草書冊頁,瀟灑秀麗,筆力綽綽有裕,有壽考之征,無怪乎其享齡九十餘也。又有草書扇面,結字微長,腕力既足,而局勢複張,草法精熟,而點書安詳,亦佳作也。其子慶年亦能書,克傳家學,有乃父風。

何准道

香山何蒨園,書法二王,得其神髓。李嶿藏有其山居詩行草書,結體取態,甚為得勢。其合處大有王叔慎梅發帖之勝。

李青選

南海李青選,駕嗜書法,起臥皆以指作書,終身不倦。朱次琦賞其書法,稱為九江開村以後第一人。古豁書屋藏有其行書立軸,書法吳興,參以北海,筆致遒媚,而有勁氣,信名下無虛也。

張家玉

明末民族英雄東莞張文烈公,毀家殉國,其轟烈事蹟,可歌可泣。余弟少麟得其軍中遺稿(抄本),內皆慷慨激昂之作。吾尤愛其答張元林書末段雲:“茲蔔九月初旬,氣爽秋高,龍山帽落,斯時也,橫十萬之眾,登越王之台大吼,靈變雲鳥,旌旗冉冉,三軍指顧中,是玉來也”。讀之有聲有色,如見其人。及觀嘉樂園所藏詩稿遺墨,為之肅然起敬。書法東坡,得其瘦硬,於清勁之中,饒雍容之致。指揮若定,大有羊叔子緩帶裘之風,徒觀其書者不知其為衝鋒陷陣親冒矢石之無畏將軍也。其弟家珍,佐乃兄殺敵,有小飛將之稱,亦工書,所書村居詩,下筆剛決,體勢飛動,酷肖陸遊。其胸次抱負,固有相同者耶。

鄭一嶽

致仁歸舟,聞崇禎殉國,嘔血而卒之香山鄭一嶽。其氣節大足為晚明振綱常。其書筆勢險勁,英氣勃勃,一如其人。李仙根藏有其行草詩軸絹本,有句雲:“拂披白石,彈吾素琴。”尤見其平素修養之清高。仙根系以詩雲:“氣挾風雷字有芒,觥觥奇士說蓮塘;平生下筆千言疾,寫入生綃字字霜。”

鄺 露

抱琴殉難之南海鄺露,綠綺遺鄉,尚存鄧爾雅家。其書跡流傳,體制頗多,而皆精妙。在楷書方面:簡又文藏有詩軸,嘗發表於大風旬刊,字徑二寸許,渾厚朴茂,饒有鐘元常筆意。以證其手書嶠雅原刻本,筆法皆同,其為真跡無疑。李仙根藏有書錦堂記,字徑方寸,虛和清挺,力追平原。在行書方面:則以雁翅城詩扇面,最為得意,書法北海參以顏柳,風骨淩峭,瘦硬挺拔。南海阮氏又藏有扇面三幀,一書走馬贈向渭非詩;一書謁陳文恭祠詩;一書芙蓉峰詩;均以瘦硬勝,湛若書法,此為大宗。在草書方面:南海阮氏藏有留別頤社詩立軸,書仿懷素,筆勢豪縱,大有戲筆筆意。知公于書,用功甚深。不論用意與率筆,皆臻妙境也。

高 儼

明代遺民新會高望公,詩書畫三絕。嘗見其行草絕詩扇面,書法南宮,多用折筆,使其揮霍之筆勢,變成行處皆留。此南宮之深于晉人處,高儼能窺其奧,故能於飛舞超逸之中,有如往如複之妙,然非其有清高之氣節,曷克臻此。

彭睿瓘

愴懷君父之難,佯狂自放之順德彭竹本,其草書脫胎於懷素,而自成一家,於狂放之中,擅用折筆,以蓄其勢,不使一筆滑過去。其意境如奔泉咽石,曲折綦廻。其留餘不盡之處,真有一波三折之妙。古人所謂屋漏痕古釵腳之法,盡於此矣。嘗自矜其書為竹本派,與其師張弼之蘭根派,異曲同工。秋波琴館所藏草書千文,可為代表。

張 穆

東莞張鐵橋,倜儻任俠,書法南宮,而運以胸中奇氣。低昂盤辟,若奮若搏,筆勢險絕,而不流於怪。點畫欹斜,而殺字甚安。無一字不精神,無一筆不痛快,其天才之高超,學力之精到,幾欲出藍。使顛米複生,亦且引為知己。淩麗甫所藏行草詩冊數幀,可證也。

陳恭尹

民族詩人順德陳獨漉。父嚴野與清遠白常燦同殉國難,獨漉愴懷君父,恥仕異族,以詩書自娛。嘗見其手書嚴野先生誥命,橫批隸書絹本真跡,是書於永曆三年九月者。末句有雲:“雲漢為章,碧化三年之血;龍文如脖,光昭萬世之功。”書法曹全,得其神韻,獨漉之代表作也。百壺山館藏有詠竹桃隸書立軸。有句雲:“傲骨雄心豈易消,為花不逐四時凋。”不啻為自己寫照也。此幅亦法曹全,參以夏承之飛舞。揮灑自如,絕無摹擬之跡。論其造詣,實有大家之才。以較同時江蘇鄭穀口之寫曹全,更覺高明。蓋獨漉能不黏不脫,能入又能出,既不背古,又不泥古。胎息于古人,而能顯出個性,其筆意固厚,而又參以夏承,以矯勁之勢出之。穀口則用己意太多,轉失古人真意,且筆意近薄,飛舞則有之,渾厚似未也。且穀口因熟而帶俗態,獨漉因生而得秀色。獨漉能用厚鋒健毫筆,而穀口則否,此工具之不同也。獨漉則胸中有蓬勃之民族思想,穀口則為寫字而寫字,此抱負之不同也。予又于秋波琴館見明遺老陳之橘李光大等隸書,用筆結字,皆與獨漉酷肖,當時風尚蓋如此,獨漉乃其超卓者歟。

屈大均

番禺屈翁山,為嶺南三大詩家之一。其書法,行草最工,蔣光鼐藏有其贈瑛子詩冊頁絹本,有句雲:“增城往日建功勳,一片丹心照寒雲。有弟共麾銅馬戰,生兒應隸羽林軍”,讀之可見其抱負。其書法由東坡上追右軍,善用健毫,腕平筆正,運到中鋒,一種清剛之氣,貫注行間,中線之佳,非深於書者未易到也。其贈余兄詩扇面,亦行草書,更樸茂可喜,真能於坡仙得大解脫矣。大草方面,則有壽朝老七律詩冊頁一幀,瘦硬頗似懷素自敘,亦佳作也。

王應華

遁跡空門,愴懷紹武之東莞王應華。其胸中之抑鬱,可于其書法觀之。南海阮氏藏有其草書立軸,書法南宮,多用折筆,於雄肆之中,極抑揚頓挫之致。其署名,又甚有杜牧張好好詩之筆意也。

黃 芳

明末清初,廣東書家之習顏者,南海鄺露以清虛勝;瓊州黃芳則以堅實勝。嘗見其手書神泉文稿,其方正嚴肅之筆法,酷肖司馬光,風骨淩峭,凜然有不可侵犯之色。以較雲南錢南園之用剛,湖南何紹基之用柔,當分庭抗禮,各擅勝場也。

何 絳

北田五子,掩門讀書,共礪氣節,有立有守,確乎其不可拔,雖古之夷齊,何多讓焉。五子之書,除陳獨漉已見上文外,其次為順德何絳。賞其壽朝老詩軸,行書,瘦硬通神,極有骨格,筆意在北海識懸之間。其合處尤類湛若水。觀其書,想其為人,令人肅然起敬也。其餘順德何左王、梁器圃,番禺陶苦子,三子之書,皆未獲見。聞李仙根藏有苦子家書一通,惜未拜觀。

餘志貞   

余志貞,擅長章書,雄肆飛舞,嘗見其壽朝老翁年詩軸,筆勢夭矯而有純古之氣。在章草人才歷代貧弱之秋,實屬難能可貴。足與馬元震歐必元鼎足而三矣。  

方國驊

番禺方國驊,為跡珊和尚之父,生平喜與方外遊,嘗見其題羅漢像冊頁行草,筆莊而茂,大類憨山法師,豈受其薰梁者耶?

釋真樸

芃庵真朴,以焦筆渴墨,書險絕之字,筆勢如枯藤放縱,又如渴驥奔泉,善用折筆,以蓄其勢,有臨危據稿之勝,佛門有此,殊足珍也。

釋光鷲

釋光鷲,字跡珊,番禺人,擅長草書。嘗見其“廉頑立懦”,四大字,字徑三四寸,筆意奔放,頗似茅筆書。其所書壽陳喬瞻(子壯之弟)詩軸尤奇,興酣下筆,滿紙狂草,志在新奇無定則,古瘦漓驪半無墨,大有顛素遺風焉。

釋函昰

吾粵高僧之能書者,以函昰為最有名。函昰法號天然,匡廬道獨弟子,曆主丹霞海幢諸刹。明亡後,士夫多皈之。嘗見其七言聯“淺深綠樹藏茆屋,開落紅花蔭草籬。”筆勢夭矯,筆力蒼勁,字徑或大或小,歷落有致。又見其阿侍者詩偈,書法北海,極得筆意,海雲諸今書法所從出也。

釋今無

今無,番禺人,天然高弟。嘗北游瀋陽,南渡瓊海。書宗北海,得其瘦硬。嘗見其書詩扇一持,精品也。擅用逆入平出之法,極有姿態。軒昂磊落,如古大夫。大有李思訓碑筆意,觀之令人氣舒焉。

釋深度

釋深度,南海人,工書善畫,其書法出入東坡衡山之間,頗有閑雲卷舒之妙。


五、清至民國之廣東書家

清初廣東書家,多為明末遺老,潔身自好,恥事異族,故順治康熙之際之書家,多歸入明末敘述,全其志也。遞乎乾隆,滿族已與漢族同化,兩族間之觀念漸泯,其時遺老,亦靡有孑遺。於是而張黃黎呂,馮謝蘇宋,諸家輩出,書風複起,至於南海吳氏,著為帖銳,而集其成。從吾粵書言之,由泰泉白沙而來,三百年帖學,總匯於是。舊學既加邃密,新知隨而產生,至鹹同之際,於是而順德李文田,異軍突起,尊碑寫碑,蔚為廣東特色。碑學之興,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複以其倡碑精神根本上致疑蘭亭之來處不可靠。偉論驚人,學者咋舌!其議論之根據,詳下文本人條,茲不復贅。自是以後,北碑植基開址,南海康氏繼之,大宏厥規。康氏以不世出之天才與學力,著成書鏡。創寶南、備魏、取隋、卑唐之論,作進一步之具體方案提出,於是碑學如日中天,全國書壇,翕然景從。至今海內者,奉為圭臬。吾嘗默數四千年書壇之執牛耳者,由黃河流域而長江流域,近百年來,似已轉移至珠江流域。南海康氏,其庶幾乎。故清代吾粵書法,可稱全盛時期。

愛及民國,清之遺老,猶多存者。党國先進,亦多工書。以現在之趨勢觀之,除接受吳李康三氏之遺產外,且將更從甲骨木簡,窮源競委,涵溶碑帖,上下漢殷,發四千年書法之幽秘,蔚為民國藝術史之光。時賢濟濟,方興未艾,吾不禁馨香祝之。

梁佩蘭

南海梁佩蘭,號鬱洲,嶺南三大詩家之一。書名為詩名所掩。善擘窠大字,高古雄渾,由蘇米以上溯鐘王。嘗見其“攀條摘蕙草,濯翼淩丹梯”一聯,腕力橫絕,筆短意長,點畫精神,栩栩欲活。吾家藏有“仙湖”二字榜書榻本,陰文陽文各一,字徑盈尺,款署鬱洲書三字,昔嘗以為梁儲手筆,因梁儲亦號鬱洲,該坊故老,亦相傳為梁儲書也。然梁儲書,世所少見,佐證無從。惟佩蘭此聯,筆勢極相似,且佩蘭所居六瑩堂,亦在仙湖街(黃慈博近對餘言)。則裡人書裡額,不妨但署別號也。又觀大風旬刊所刊詩冊(李仙根藏)中有仙字及鬱洲二字,其筆勢亦同。惟仙湖榜書,則鋒芒盡斂,爐火純青,雍容暇豫,極饒蘊藉。此詩冊則鋒芒淩利,筆勢迅疾,結字扁平,英氣橫溢,豈紙書與石刻異歟。若合詩冊與楹聯觀之,則仙湖之榜,為佩蘭所書無疑。

梁無技

番禺梁無技,號南樵,書法眉山,而泯其跡。當見其送蓼翁人直中翰詩,行書,用健毫筆,筆勢勁利,於姿媚之中,極饒骨氣,酷肖其人之狷介也。

王 隼

以小楷擅名之番禺王隼,觀其所書壽琅翁詩,力追鐘繇,點畫簡古,筆厚意濃,一洗學鐘書者圓熟之習,玩其筆勢,似用撥燈執筆法,撚筆正而腕骨平,又運隸法人楷,故其書簡古恬靜,不矜奇異,而風規自遠。此種造詣,方之王寵,實無遜色。故仙根詩雲:“入室元常王雅宜,楚庭還有一蒲衣。”非過譽也。同時新會易宏及陶天球,均法元常,得其氣韻,亦可比肩王隼也。

汪後來、甘天寵

番禺汪白岸,與新會甘儕鶴二人,生當康乾之切,其時吾粵盛行閣帖,故汪甘之書,點畫使轉,皆胎息于二王,白岸有客中生日自贈詩;儕鶴有題畫絕句,皆於閣帖有獨到處,與徒為貌似者殊科也。

蘇 珥

順德蘇古儕,為惠門(惠士奇)八君之一。生平詩古文詞,皆不苟作,其書跡尤不輕易與人,得者稱為二絕,其擘窠大字,絕肖陳白沙。坊間每每去其下款,以充白沙真跡。侮謾前賢,罪惡罪惡。紅樹室主人陸丹林藏行書立軸,有句雲:“勤修百億功果,不如濟一饑渴窮民”。可見其言論篤實之一斑。其書峭勁拔俗,下筆不苟,每作一點一畫,皆盡一身之力以送之。筆筆鎮紙,力能扛鼎。其書之獨到處,在乎行處皆留,無一漂滑之筆。蓋書法最難者,留得筆住。留得筆住,然後牽制緊。牽制緊,則雖方寸之字,亦有尋丈之勢。其豐神自然蘊藉,意態自然無窮,此書法之三昧,古儕實能得之。又有手書離騷經刻本,行書,全文自始至終,無一懈筆,尤為難能可貴。其結字多取橫勢而筆致翩翩,蓋得力於東坡而參以王法,此蓋壯年書,與晚年書之古拙之不同。韓榮光稱其書如瘦竹淩霜,寒松倚石,仇效忠謂其遒勁淡宕,瘦硬通神,與馮魚山筆意極相似雲。

張錦芳

順德張錦芳,為嶺南四大詩人之一。所謂張黃黎呂是也。其書法,楷書學鐘繇,隸書法禮器。李仙根藏其小楷扇面,書法元常,工力甚到,比之明代王雅宜,略無遜色。孫仲瑛藏有隸書立軸,寫王維竹裡館詩,隸法蒼勁,筆意在禮器張壽之間,一洗唐隸甜俗面目,方之完白汀州,伯仲之間見伊呂也。

黃丹書

順德黃虛舟以健毫臨十七帖,探驪得珠矣。右軍以鼠須筆作行草書,故其書剛勁,極抑揚頓挫之致。後世用羊毛臨右軍書工具經已不同,所以每況愈下,無複雄強之勢,今觀許友梅所藏虛舟所臨歲清晏帖立軸,清秀圓潤,剛健婀娜,得右軍之神,使人胸次豁然,若還舊觀,良由其草法精熟。又善於用墨用筆,故神采煥發,點畫沉勁而態度虛和也。

黎 簡、呂 堅

順德黎二樵,足不出嶺南,而書畫名滿全國。其行草以超妙勝,隸書以瘦硬勝。先師李澤南先生,藏有其楹聯真跡“披卷神遊千古,閉門心在萬山”。書法山谷,一波三折,有人外遠致。簡又文藏有其詩冊,有句雲:“何人相憶遠相望,獨立蒼茫古塔坡。”筆致飛舞,極得晉人豐致。其隸書尤力追兩漢。鴻雪軒藏有四屏,字徑五寸許,瘦硬高古,不減墨卿也。與黎簡齊名之番禺呂堅,行草書亦超逸可愛,嘗見其題二樵畫之四言偈,而欲其工力之悉敵也。

馮敏昌

欽州馮魚山,首倡古學,為吾粵名儒。其書法,恂恂有儒者之風。觀其書院揭示墨蹟長卷,清氣往來,不特循循善誘已也。夷考其書,蓋得法于蘭亭,而參以山谷;多用方折之筆,而斂其鋒芒,使處處皆有含蓄不盡之意,其字勢似奇反正,內剛外柔,故能溫文爾雅,有書卷氣也。乾隆之世,北碑漸漸出土。先生又為提倡北碑之先導,觀其跋司馬景和妻墓誌,可見其眼光之遠大也。

謝蘭生

南海謝灃浦,得筆法於二樵山人,而運以清虛之氣。每作一點畫,必轉換筆心為之。此法最足糾正當時習試帖者之圓滑陋習。蓋任筆為體,聚墨成形,心昏擬效之方,手迷揮運之理,此種字匠,皆犯不識運筆之弊也。嘗見其題春水垂綸圖行書,得爭座位之神。真有以錐畫沙之妙。其合處不減伊墨卿也。吾又見其榜書清暉閣三字,字徑盈尺,取勢甚遠,筋搖脈結,奕奕有神,真有振衣千仞,入木三分之妙。

宋 湘

以寫山陝會館四字,每字千元,而獲名之宋芷灣,以題蟲二匾額,暗射風月無邊四字之宋芷灣,二事皆成藝林佳話。予藏有其伯牙台銘拓本,字徑六七寸,行草書,書法北海,筆勢豪邁。銘雲:“噫嘻乎子期知音,何以知在高山之高,忽在流水之深,不傳此曲愁人心。噫嘻乎子期知音,何以知在高山之高,知在流水之深。古無文字直至今。是耶非耶,相逢在此?萬古高山,千秋流水,壁上題詩吾去矣。嶺南宋湘題。”才氣縱橫,於此可見。此銘曾於澳門某茶樓見有贗本,分書四幅。次幅兩行,文詞顛倒,可笑,多有認為真跡者,特著出之。予又藏有其行書詩草拓本,是用健毫筆書者。字徑可二寸,書法誠懸,筆力洞達,摸之有棱。兩拓本皆存省寓,亂離後,今不知流落何所矣。芷灣之字,除坊間所刊印之三兩楹聯外,《廣東美術》載有一五言聯,可當雄渾二字,此皆芷灣大字之著者。小字方面,則以驛柳詩卷為第一。用長鋒羊毛筆,書行草,細筋入骨,筆有餘妍。其腕力之充足,筆勢之飛舞,大有王獻之中秋帖意境。所謂筆軟則奇怪生焉者,又與其用健毫時,別饒風趣也。

吳榮光

南海吳荷屋,康有為稱其書法深美,抗衡中原,實無多讓。又雲:  “吳荷屋中丞,專精帖學,冠冕海內,著有帖鏡一書,皆論帖本,吾恨未嘗見之。”康氏為近代書壇之宗師,其推尊如是,則其造詣之高,概可想見。當其時,成親王以書法名於北,荷屋以書法名于南。海內之談書法者,以二家為宗。而吳氏善寫善鑒,允推全材。蓋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從古已然,以翁方綱鑒別之精,其于書法,尚未高明。而成親王則善寫而已。吳氏書學之最大成功,為帖鏡之著。至其書法之豪邁,則為有目共賞,無俟抑揚也。陳公達(炳權)藏有其行書四屏,書七律一首,字徑三四寸。書法脫胎東坡率更自成一家,豪雄跌宕,意在筆先,有如天馬行空,全以神運,故能妙臻化境,氣象萬千。所見荷屋聯螢幕,以此為第一矣。荷屋楷書,除見筠清館法帖外,吾最欣賞重修詩人梁樂亭故墓碑記,筆力卓卓,遊刃有餘,蓋其胸有成竹,目無全牛,寢饋碑帖,取精用宏,故能從容於規矩之中,游心於造化之表也。

張嶽崧

安定張嶽崧善擘窠大字。余藏有鵝字折本,字徑尺許,筆力清挺,極有神采。與世俗競稱之一筆鵝字有仙凡之別。

李遐齡

香山李菊水,書法晉唐,剛健篤實,秋波琴館藏有其行草中堂,字徑三寸許,中有高陽池字樣者,墨光晶瑩,溫潤如玉,一望而知其為有道德之君於也。其筆力之清勁,態度之雍容,想見其明窗淨几,神快務閑之際,梁翰揮毫,以寄其意。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也。嘗著論書詩雲:“邇賢競偽體,姿媚趁流俗,神通貴瘦硬,心正必端肅,意會手不隨,庶幾遠甜熟。”觀其書,讀其詩,知其言行之相符也。

張維屏、譚敬昭、黃培芳

番禺張南山,與陽春譚康侯,香山黃培芳,為粵東三子,書法各擅勝場。南山書法東坡,參以率更,其合處不減吳榮光,嘗見其紅棉寺詩,一種秀逸之氣,撲人眉宇,濃纖適中,修短合度,既不背古,又不乖時,所謂文質彬彬,恰到好處。讀其所著之藝談錄,而知其書學之高深也。康侯行草則根柢東坡,而參以北海。秋波琴館藏有其詩稿,有句雲:“秋風生閏夏,江月人重城。”其書似奇文反正,玩其筆勢,似撚筆甚正,與東坡之執筆無定法者不同。黃培芳為泰泉八世孫,其書雖淵源家學,而往往流人吳興,嘗見其日下偶筆原稿,嫵媚多姿,三家之中,此為略遜也。  

彭泰來、明炳麟

高要彭春洲,以隸書擅名。嘗見其花塚銘,書仿褒斜道,瘦硬獨出,如伊墨卿。南海明炳麟亦工隸,醇古樸茂,與泰來相若。嘗見其“百鹿壺吉羊壽考,雙魚洗富貴侯王”一聯,亦逼近墨卿也。

鮑 俊

香山鮑逸卿,書宗北海,得其神韻。曾見其行書楹聯“藝場馳驟發賓戲,筆陣縱橫賦子虛”,興酣下筆,於飛舞之中,饒勁挺之氣。誠得意之作也。李仙根稱其直宗北海而結實有氣力,誠然。

黃子高

番禺黃子高,精金石尤工小篆。嘗著續三十五舉,以篆法指示世人,陳東塾其弟子也。吾最愛其篆書長聯雲:“簾卷蝦須,喚美人捧硯,筆初試,墨新磨,把妙楷蠅頭,烏絲細寫,香焚龍腦,有佳客至齊,詩快評,畫大賞,將斷文蟬腹,緣綺同彈。”不特篆法精妙,抑且雅人深致,為藝林之佳話也。康有為稱其小篆,茂密雄深,逼真斯相,自唐後碑刻,罕見儔匹。今觀此聯,方之鄧完白,何多讓為。

陳 澧

番禺陳蘭甫,學者尊稱東塾先生。篆書學黃子高,有出藍之譽。茂密雄強,直追斯相。嘗于黃祝葉處,見其篆書聯,大有琅琊台刻石遺意。其論篆刻之作,見於美術全書。蓋先生之精于小篆,由於致力說文之學。故其所作,皆有根據。李陽冰鄧石如,則不免時有遠背六書,而以己意作篆之處。所以寫篆,必須根底說文,乃無流弊也。蘭甫隸書,亦甚樸茂。嘗見其鐵庵二字,字大盈尺。用筆厚重,有受禪表遺意。其行草書,傳世尤多,以餘所見,當以石光瑛所藏四屏為最得意,書宗率更,參以東坡,於爛漫之中,饒挺健之勢。試以史事帖與西樓帖合觀,可以得其筆意也。

韓榮光

博羅韓珠船,書法出入南宮北海之間。其書中線最佳。昂藏挺拔,筆意索拂,嘗見其跋所藏蘭亭,及跋蘇古儕離騷經冊,均有筆歌墨舞之妙。又見其“樓臺金碧將軍畫,水木清華僕射詩”一聯,亦稱佳作。

馮譽驥

七齡童即能作擘窠大字之高要馮譽驥,嘗見其十齡時,跋蘇古儕離騷頁冊,即已中規中矩,嶄然露頭角,迨後更由率更以窺北海,於峭勁之中,有渾厚之氣,遂成名家。

羅天池

新會羅六湖,書畫均佳。書法尤秀麗。嘗見其題海忠介畫蘭冊頁行草書,帖味甚深,有儒者風。

馮龍官、何筱宋

順德馮龍官深於帖學。而知者殊鮮。平甯瓷佛龕藏有其楷書絹軸,界以烏絲,字徑寸內,一點一畫,皆變動不居。蓋其純用筆尖作字,故在清挺之中,有沉雄之態。雖屬帖派,實淹有碑派之長。論其造詣,頗能直接晉傳也。何香山何筱宋,擅擘窠大字,何萼樓藏有其行草書四屏,字徑四寸許,用筆豪放,極似宋湘,蓋亦得力于北海者也。

古 噩

古噩,籍貫未詳,其畫世所鮮見。屈沛霖藏有其行草立軸。書用健毫,端勁似誠懸。今人觀之,卓然如有所立,書中高品也。

葉衍蘭、葉佩鬘、史 溶

番禺葉南雪,一家詞賦,世代書香。其篆法陳澧,得其茂密。楷行出入率更北海之間,較之王夢樓,尤覺筆厚意濃,陸丹林所藏一聯,秀逸絕倫。蓋一代經師,揮灑當自己人也。

葉佩鬘亦精篆書,嘗見其“神仙□見說險德,山水僧游是故人”一聯,工力深厚,克紹家法,其時有史溶者,亦以篆名。黃偉伯藏有其十言篆書聯,自記凝擬少溫法,其實亦得力于蘭甫者也。

陳 璞

番禺陳璞,書法平原。孫仲瑛藏有其行草扇面,乃論藏真枯筍食魚帖者,大筆淋漓,規模龐闊,筆勢大類翁同龢也。

李文田

曾觀唐碑十二則者,無不知臨者為李若農。若農書法,實發源於北碑,而暢流于隋碑。所臨唐碑,亦以隋碑筆意為之。若農成於鹹同之際,其最行動一時之言論,為蘭亭根本可疑之說,自宋以來,書家尊奉蘭亭為書林實典,幾于黃金可不有,蘭亭不可無,因互藏本之結果,而互相聚訟。若農以為定武石刻,未必晉人書,以所見晉碑,皆未有此種筆意,此南朝梁陳以後之跡也。其文之題目與內容,與世說新語企羨篇劉孝標注所徵引不同。是梁以前之蘭亭與唐以後之蘭亭,文尚難信,何有於字。且古稱右軍善書曰:“龍跳天門,虎臥風闕。”曰:“銀鉤鐵書。”故世無右軍之書則已,苟或有之,必其與爨寶子爨龍顏相近而後可。此其跋汪容甫本蘭亭之創論也。予又于羅叔重家,見其跋東湖所藏明宮本蘭亭絕句四首雲:“右軍自有臨河序,摭拾零殘得孝標。此物唐初方突出,多時鑒賞不會了。蘭紙相傳出五羊,又聞蕭翼賺多方。當時疑實都無定,安得唐初許子將。若還考據昭陵物,聖教懷仁集尚留,試取永和波磔看,馮何定武說風流。唐人未甚重蘭亭,淵聖尊崇信有靈,南渡士夫爭聚訟,後來都作不刊經。”此種論調,在守舊之封建社會中,敢突破右軍鐵圍,而另開新途徑,此富有革命性之疑古精神,其說難未成立。然已為當時書壇開一新境界,為潛伏之北碑作一介紹者。其時北碑已陸續出土,然世人以其用筆結字,與帖大異,一般書家,尚未敢嘗試,若農乃以從容自在之筆調,寫高古拙樸之北碑。一時書家奉為正宗,清末為碑,陶濬宣近于呆板,趙之謙過於輕佻,惟若農老成持重,雍容大方,為北派正傳。李勁菴所藏“每逢淑景開佳宴,孤負香衾事早朝”門聯十四字,其代表作也。若農行書,亦自創一格,觀其所跋潘東湖明官本之詩,不特詩意開人心胸,抑且書法拓人眼界。又精於篆法,嘗為鄧鐵香篆“冰閣”二字。大八寸許,饒有漢碑額遺法。並李陽冰鐵線篆之鐵圍而破之,一代宗師,其藝術手腕,固高人一等者歟。

朱次琦

南海朱九江,舉世稱為大儒。其書多力豐筋。然不肯為人作字。世所流傳,多屬稿本簡劄而已。然其隨意之作,已極雄渾而蒼秀,蓋腹有詩書氣自華也。康有為雲:“先師朱九江先生,于書道用工至深,其書道源于平原,蹀躞于歐虞,而別出新章,相斯所謂鷹隼撰搏,握拳透爪,超越陷阱,有虎變而百獸全氣象,魯公以後,無其倫比。”今觀黃子靜,劉體志,古溪書屋,鴻雪軒等,所藏書跡,信為確論,非阿所好也。

孔廣陶

南海孔廣陶,精於鑒賞,所居岳雪樓,以收藏書畫名海內,其書法極肖翁方綱,可以亂真。蓋翁為當時鑒賞名家,而廣陶受其影響者也。

戴鴻慈

南海戴鴻慈,書法平原,得其寬博。常于南齋見其楷書,集韓勅楊統碑句為聯。“聞君風濯敬詠其德,暮茲其猶隆構厥基。”用筆結字,胎息深穩,雍容華貴,其胸襟抱負,此十六字表現無遺。

冼寶斡

南海冼寶斡書法,人鮮知之,其造詣甚高,淹有朱子襄康長素之勝。常見其與翰道七弟書,筆法老勁,如以錐書沙,力透紙背,痛快沉著,得未會有。

簡朝亮

順德簡竹居,為近世醇儒。高尚不仕。其書純以胸中浩然之氣行之。簡又文請書橫幅,為書“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十三字與之。又文又藏有書劄二通,行草四屏拓本,是書與實者,蒼茫浩蕩,元氣渾然。為書法開一新境界,求之古人,惟韓文公白鸚賦意境相仿佛,先生難不以書名,然其書天上不可及也。

梁紹熙

南海梁輯嘏,與康有為、簡朝亮同為朱次琦弟子,道德文章,均為世重。其書法出入逸少東坡之間,程祖彝藏有其詩稿,黠書厚重,有似其涵養之純粹也。

鄧承修、鄧夢湘

世稱鐵面禦史之惠陽鄧鐵香,書法瘦硬,獨標一格,論者謂其集南北碑於一爐冶。吾細心玩味,覺其得力處,仍在平原。試觀“寒食只數日間,得且住為佳耳”一帖,空際著筆,全以神運,如蛛絲絡壁,勁而虛,倘更求其遠宗,則褒斜石刻之遣也。鐵香行書實到此境界。鐵香楷書尤勝,嘗見其彈劾李鴻章之奏摺,運筆堅定,結體處和,近百年中,當推首席。“書貴瘦硬方通神”一語,從觀近代書家,惟鐵香與墨卿,最得神解。鐵香之女夢湘,克傳家學,亦吾粵與女書家之表表者也。

梁鼎芬

番禺梁範去,與鄧鐵香同劾李鴻章,直聲震海內。其書實得力于蘇,而變其燦漫為瘦硬。嘗于陳卓平處觀其手劄面節通,筆力則透入紙背,而墨采則凸出紙上。秀逸之氣,撲人眉宇,匪惟用筆之精,兼得用墨之妙。聞陸丹林言,葉遐去亦藏其手劄百餘,著墨不多,句好如珠。丹林藏有其楹帖詩翰帖等數事,黃般若則藏其手寫款紅樓詞稿原跡,均精心之作也。

康有為

南海康長素,為近代書壇盟主,其篆書由鄧石如而接受朱完黃子高陳澧之遺法,所書轉崔變典寺,風骨峻峭,極見性情,自記為廿余歲時所書,後更不寫,所見長素篆書亦惟此而已,其治舉業時,楷書法率更,甚精,風骨峭勁,大有化度之遺意。菊坡精舍所傳宋廣平遺愛碑頌署名康祖詒者可證也。厥後遊歷京師,盡覽秦漢六朝碑版,洞悉隸楷變化之由,派別分合之故,於是改變作風,自成一體。全以神運,純任天真。嘗有詩雲:“北碑南帖孰兼之?更鑄周秦孕漢碑,昧昧之秋誰作者,小生有意在於斯。”其書之取精用宏,包羅萬有,可於此詩覘之。聞常思之,長素行草,實由陳搏吾入,假道于張裕釗及伊秉綬,而直造王遠之室,然非有閎深之學問,偉大之眼光,高曠之襟懷,曷克臻此。予所藏鄭韶覺集龔定庵句幅“天地理夏華,關山試劍行”一聯,不分伯仲,誠傑作也。

陳伯陶、張蔭桓、蘇若瑚

東莞陳伯陶,為陳蘭甫弟子,書法出入魏碑率更,受李文田影響,余伯父冕堂公,藏有其盈聯,“右軍書法晚乃善,庚信文章老更新”十四字,剛健篤實。極有魄力。同時南海張蔭桓以末吏躋卿貳,光緒新政,多所陳奏。書法李文田,得其秀麗,余藏有其行書冊面絹本,字裡行間,有豁達之氣,頗似其風度也。順德蘇若瑚,恂恂儒者,書宗若農,得其規矩,尤擅榜書,有瀟灑之致。

羅惇曧

筇順德癭公在北方書名藉甚,而本土反甚少書名。陸丹林有其楹聯:“雪山水作中泠味,蒙頂茶如□焙香”,書法十七帖,參以北碑,豪邁老到,腕力充足,其造詣可比宋芷灣也。

吳道鎔

番禺吳玉臣,為順德李若農高弟。書法初期學柳,所書景酒家榜書,最為膾炙人口。而行書陳龍友行,亦瀟灑有致。晚年書風丕變,改習隋碑,蓋受其師之影響,屈翁山墓碑,用筆結字,幾與隋蕭飭性夫人墓誌無巽,其得力處歟。其榜書保滋堂三字尤佳。反虛入渾,積健為雄,從容暇豫,有君子之風。蓋其運用臻於精熟,規矩諳於胸襟,故能容與徘徊,意先筆後也。

黃 節

順德黃晦聞之蒹葭樓詩,傳誦一時,然其自述雲:“我詩未足傳,我書閑淡頗自喜,”則其對於書法之成就可知。晦聞之書,大部分見於追思錄。其書境界清高,如寒蟬飲露,輕盈欲仙。又如懸崖古樹,蟠根倒生。卓然成家,可無巽議。予又在鄧爾雅家,見其五言聯,健毫書,用筆套研,極為爽快,不類平時之作,頗有唐人寫經筆意。陸丹林所藏“白鶴在天青松存性,秋花愛雨晚竹知涼”八言楹帖,為晚年所書,功力益深。

梁啟超

新會梁任公,人徒知其著述之宏富,而不知其書法亦卓然成家也。簡又文藏有其楹聯“清水出芙蓉,天然赤彤飾。白鷗沒洗蕩,萬里誰能馴”。書法小歐陽參以隋碑,於峭勁之中,有靈活之氣,代表作也。

陳少白

新會陳少白,為初期革命四大寇之一。致力排滿,功在党國,其書法用筆爽朗,如其為人。嘗在友人處,見其中堂,歎為觀止。及觀其送高劍父西行詩,尤為兩絕。其襟懷灑落,功成不居,書品與人品並高,誠不可及也。

朱大符

番禺朱執信以不世之才,致力革命,勳留党國,其書法尤超。嘗見陸丹林所藏其贈伯隗詩冊,大似薛紹彭,筆致翩翩,幾欲仙去。蓋其父棣宅,傳其丈人汪筆法,執信淵源家學,又天資聰敏,故書法更為飛舞。

胡漢民

番禺胡展堂,一生寢饋曹全,凡請書者,多集曹全碑字與之。其讀史集曹全碑二十章,尤為絕唱。曹全本以超逸勝,展堂加以瘦硬,勁而有骨,遂自成風格。所書行草,亦常以隸法為之。其境界奇峭如孤峰,清高似寒梅,有似其清臒之面貌,耿介之豐標。書跡傳世至多,當為有目共賞。

林直勉

東莞林直勉,精於隸書,魄力沉雄,規模宏遠,諭其造詣,直逼漢人矣。嘗自書所學雲:“初興李烈士文甫,同習永興大令,喜擘窠大字,及參與革命,更習漢隸。尤喜石門禮器張遙校官郵閣諸刻,蓋南帖北碑,無不揣摩,以生硬瘦勁為主”。其自道如此,可以知其用功之所在,會觀楊素影陸丹林等所藏其臨石門頌張遙諸碑屏幅,枯老古拙,吾粵百年來無此手筆,為之讚歎久之。聞丹林言,林氏有臨石門頌丈匹大堂幅,氣魄雄偉,為其生平傑作,惜末之見耳。

張錫麟

番禺張務洪,沙灣鄉人,嘗掌教廣雅書院,後為李福林將軍參謀。書法北碑,予從弟少麟,藏有其范臨張猛龍堂幅,字大寸許,形神畢肖,蓋其寢饋有素矣。晚年行草書劄,多顫筆,程祖藏有手劄,老態龍鍾,而筆勢飛舞,頗有牛鬼蛇神之妙。


六、廣東書學之成就

從第二章觀之,吾粵書學,由漢至元,雖未有達者,然其書法之成就,已可表現書體嬗之進程。明以來,學者詩人輩出,對於各體書之成就,咸有可觀。總其大勢,可歸納為五點敘述:

1.篆隸。佗宮瓦當之繆篆,黃楊木刻之作分,羊城專之草隸,三者實為吾粵篆隸之前奏。寬博高雅,純乎時代作品。至明代白岳先朱完,始以隸筆作篆,鑒開混沌,番禺黃子高,妙得其法,所作小篆,雄強茂密,迫真斯相,動破李陽冰瘦硬勻稱索然無味之範圍,而開創一新局面。其所著學篆績三十五舉,度世之金針也。傳至弟子陳澧,有出藍之舉。其道大光。篆書中堅,首推蘭甫,而李文田、史溶、葉佩蔓、康有為等,足稱後勁焉。隸書中堅,首推獨漉。以夏承之飛舞,寫曹全之神韻。洗盡唐隸面目,力追漢人。而張錦芳、黎簡、陳澧、彭泰來、胡漢民、林直勉等,為之後勁焉。

2.章草。章草為隸書之草體。永初專之草隸,吾粵章草之始著者也。香山黃佐雖不專以章草名,然其作品之章草成分甚多,堪稱先進。至馬元震、歐必元,純乎章草,力邁索靖,可謂中堅。餘志貞大刀闊斧,一往無前,允稱後勁也。

3.榜書。康氏書鏡,列榜書為一門,良以擘窠大字,與小字不同,其難點有五:執筆不同,一也。連管不習,二也。立身驟變,三也。臨仿難周,四也。筆毫難精,五也。有是五者難能書之人,熟精筆法,驟作榜書,多失故步。所以榜書非另習不可。吾粵榜書先進,首推陳白沙先生。筆走茅龍,氣雄力厚。而黎民表之華表石,字徑逾丈,尤為膾炙人口。暨乎清初,梁佩蘭之榜仙湖。雄渾高古,涵融萬有,堪稱中堅。厥後謝蘭生以遒勁勝,宋芷灣以雄強勝,吳荷屋之神采雍容,朱九江之雄深絕倫,康有為之天馬行空,足稱後勁也。

4.碑派。北派種子之在粵者,隋有甯翔威碑,北宋有楊二娘造像,南宋有白玉蟾,飄然高舉,上追石門銘,皆為吾番碑派之先進。清馮敏昌,能賞識魏司馬景和志于碑學無人理會之際,其眼光可謂遠大。迨至李文田鄧承修更進一步,實行寫碑,文田又發蘭亭是否為寫晉人書之疑問,於是蟄伏千餘年之碑派,得此數子,為發其蒙。且以北碑書法金針度世,其提倡實行之功,更與阮元鄧石如包世臣相頡頏,自後蘇若瑚、馮龍官、張蔭垣、梁啟超、張錫麟,繼續有作,皆受文田之影響者也。鄧承惰之變化六朝,專尚瘦硬,又與文田分道揚鑣者也。迨乎康有為,以天縱之才,作廣藝舟雙楫。宣揚北碑,於是碑學如日中天,照耀於全國。至今凡言碑學者,仰之若泰山北斗。譽遍中外,古今無雙,蔚為中國近代書法之宗師,開吾粵書家最光榮之一頁,漪歟盛矣。

5.帖派。自唐太宗推重二王,立帖派之基,宋太宗刻淳化閣帖,張帖派之軍。宋元以後書家,幾於無一不出身於帖派者。不特廣東為然也。廣東帖學先進,首推黃佐。而陳子壯、梁元術、全瑞隆、張穆、梁佩蘭、王隼、張錦芳、黃丹書、黎簡、馮敏昌、謝蘭生、宋湘、吳榮光、朱次琦、羅惇曧、梁鼎芬、黃節,皆其後勁也。其中尤以吳榮光能集帖學之成焉。


七、廣東書家之特色

從書家之修養觀之,則吾粵書家之特色,有如下述:

1.重氣節。吾粵書家,自曲江以來,率重氣節。其在承平,則直言敢諫,秉正不阿。若李昴英之劾賈似道;海瑞之諫齊醮;陳子壯之忤魏閹;梁元術之劾魏當;鄧承修梁鼎芬之劾李鴻章,其最著也。其在亂世,則見危授命,殺身成仁。若馬南寶之毀家紓難,血濺榴花。

2.重學問。自白沙以來,吾粵書家,尊重學問,凡言書法,以有書卷氣者為依歸,若陳獻章、湛若水、黃佐、蘇珥、陳澧、朱次琦、簡朝亮、康有為、梁啟超,皆以學問名者也。黎民表、陳恭尹、屈大均、梁佩蘭、張錦芳、黃丹書、黎簡、馮敏昌、謝蘭生、宋湘、吳榮光,皆以詩名者也。

3.不求聞達。吾粵書家,對於書法修養,其動機純出於愛好藝術,陶冶性靈。非以干祿,非以要譽。更不以造成書家自希。其揮灑也,為知己而作,為興趣而作,不計工拙,不作流傳計,甚且隨作隨撕,不欲留傳片紙隻字者,亦所在多有。此逐世不見知而精神,乃成為吾粵書家之特性。若朱完之篆隸,敬非康有為之表揚,誰人知之。朱九江先生,年疾作,盡焚其稿,余師李澤南,永不為人作字,以餘親炙之久,所得亦只花盤宜春帖耳。

4.富創作性。吾粵書家,向重發展個性,初與古人合,次與古人離,成為—般論調。與中原之恪守師法者,迥然不同。若陳獻章之矯然獨出,自成一格;鄺露之博取諸家,不名一體。陳恭尹神似曹全,彭睿瓘派創竹本。以及梁佩蘭、蘇珥、黎簡、馮敏昌、謝蘭生、吳榮光、李文田、朱次琦、鄧承修、簡朝亮、梁鼎芬、康有為等作品,無不自鳴天籟,富有創作之精神焉。


八、廣東書家對於全國之貢獻

吾粵書家,始盛於明,而極盛於清。此四百年中,大家迭出,抗衡中原者,大不乏人,而最有貢獻於全國者,明中葉有陳白沙。清末有康有為。

陳白沙書法之最大貢獻者,為補偏救弊扶弱起衰。元明之世,吳興書法,盛極一時,舉世盡為靡靡之音,而莫之救也。以文徵明之天才功,不能脫趙派之窠臼,只從消極方面,矯之以有氣而已。董其昌初年,鄙視吳興,思別樹一幟,以匡趙派之弱,誠有志之士也,然至晚年,又佩服吳興至五體投地。文董為當時大家,皆深知趙派之缺點者,然終為趙派勢力所支配如此,其他尚有何說。陳白沙崛起嶺表,以其創制之茅龍筆,寫蒼勁之字。一新世人之耳目,如鶴立雞群,翹然獨出。又如群雌鬻鬻之中,忽見鬚眉男子。使人氣為之舒,神為之壯。頑夫變廉,懦夫有立志也。孔子雲“野人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白沙之書,倔強如野人,正甜熟之趙書之對症藥也。昔人謂韓文公文起八代之衰,功不在禹下。吾謂白沙之書,起元明之衰,功不在韓愈下。

康有為提倡北碑,對於全國書法,貢獻尤大。自唐以來,千有餘載,書風日卑,書法日弱,加以清代帖括取士,對於書法,但求圓滑,泯威性靈,莫此為甚。每況愈下,全國皆然,帖學之衰,成為不可掩之事實。康氏外收阮元包世臣張裕釗伊秉綬之說,內集馮敏昌李文田鄧承修等之諭,以其卓越之天才與淹博之學問,著成書鏡,集碑學之大成突過古人。吾嘗縱觀書史,每一代之書風,其始,必承襲前代,而後逐漸演變,始成為本代之書風,此歷史之常例。惟唐太宗與康有為,則以一人之力,轉變書風,迥異前代,成書史之變例。唐太宗尊帖,康有為尊碑。時隔古今,派分碑帖,然太宗貴為天子,上行下效,較易為力。有為以學感動天下,其事倍難。然自廣藝舟(即書鏡)印行以來,流遍全國,普及東瀛,不特我國書風,為之丕變,且扶桑國,亦奉為圭臬。康氏常有詩雲:一散人間十萬篇,洛陽紙貴過雲煙。”又雲:“傳與雞林譯本成,已翻六版遍東瀛”,書緣黃結,自古至今,固鮮儔匹,而其貢獻之偉大,實開吾國書史最光榮之一頁焉。

最近更新在 週一, 14 三月 2011 1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