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02024

Last update08:15:27 PM

Back 書畫名家 百年憶啟功:學為人師,行為世範

百年憶啟功:學為人師,行為世範

文章索引
百年憶啟功:學為人師,行為世範
人生回望:從皇族後裔到國學大師
啟功口述歷史:我不姓愛新覺羅
坦然面對生死:自撰墓誌銘
婚姻:曾經滄海難為水
啟功先生和他的君子之交
啟功:別說我是書法家
詩詞賞析
所有頁面
百年憶啟功:學為人師,行為世範

啟功先生的先祖弘晝是清雍正皇帝的第五個兒子。家學淵源,啟功先生的詩、書、畫有“三絕”之稱,享譽國內外;他的文物鑑賞、鑑定,獨具慧眼、識見非凡;他對中國文學史、中國美術史、中國歷代散文、詩選詞選等的教學與研究,下過一番苦功,自出機杼為學人垂範;2012年7月26日,是啟功先生誕辰100週年紀念日。在先生誕辰百年之際,謹以本專題表達崇敬、寄託哀思。


 回顧我的一生,經歷了很多波折,涉足了不少事業,也取得了一些所謂的成績,但就以一些文章還存在錯誤和不足來看,我真正體會到為什麼說要“活到老,學到老”。我現在九十二歲了,眼睛由於黃斑病變,幾乎失明,字是寫不了了,畫更畫不成了,我常說:“祖師爺不再賞我這碗飯了,這是沒辦法的事”。但我力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目前還帶著多名博士生,遇到必須寫的東西,我就用高倍數的放大鏡湊合寫一點,有的就請別人幫我整理。

回想一生,感慨良多—— 

“勞他鶯燕殷勤喚,逝水韶華去不留。”——這是我年輕時的詩句,年輕時代已經是那麼遙遠了。

“易主園林春幾許。”——我一生經歷過很多改朝換代的事情。

“莫問臨芳當日事。”——清朝的滅亡是必然的,我並不留戀它。

“改柯易葉尋常事,要看青青雨後枝。”——改朝換代並不可怕,它正是歷史的動力,新生活總要代替舊生活。

“幼時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漸老,幻想俱拋”。 ——這是我生活的真實寫照。

“歲月苦蹉跎”,“歷史如長河,人各佔一段,幸者值昇平,不幸逢禍亂。”——我九十多年所經歷的這一段既遇到很多暴風雨,也遇到暴風雨後的晴朗。

“絕似食橄欖,回甘歷微苦。詩境與人生,大約全如許。”——回憶這一段生活自然有如打翻五味瓶,充滿了酸甜苦辣各種味道,這並不是什麼壞事,它說明了生活的充實。    “一句最淒然,過去由它吧。”——時代的車輪是不可阻擋的,大浪淘沙是歷史的必然,但在江河流淌中自身出現的逆流和經歷的險灘卻是令人觸目驚心的,它使經歷者在回憶時心有餘悸,在他們的心靈留下深深的創傷,但畢竟過去了,過多地糾纏畢竟無補於事,“放下為快”,還是翻過這淒涼的一頁吧。

“榮枯彈指關何意,寒燠因時罔溯源。”——那些淒然的經歷給人們帶來的榮辱畢竟是短暫的,至於它背後復雜的原因又都是我輩人無法澄清的。

“莫名其妙從前事,聊勝於無現在身。”——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確實曾讓人感到人生社會的難以理解,究竟往事如煙還是往事並不如煙,有時讓劫後馀生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但好在人們還在頑強地生存著,我還僥倖地活著。

“衰榮有痕付芻狗,寵辱無驚希正鵠。”——古人曾提出要達到真人、至人的境界,我覺得能隨時拋棄榮辱,真正做到寵辱無驚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何必牢騷常滿腹”, “自遣有方唯笑樂,人生難得是糊塗”,“多目金剛怒,雙眉彌勒開。馀生幾朝夕,宜樂不宜哀。”——為此人應該有樂觀、達觀的生活態度,鄭板橋所說的“難得糊塗”決不是苟且的遁詞,人生、社會的很多事本來就是說不清的。

“直如矢,道所履。平如砥,心所企。”“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淨。”——但做人的方正廉直是必須的。

“學為人師,行為世範。”這是我為北師大題寫的校訓,我自己要身體力行,作出表率。

“停來跛履登山屐,振起灰心對酒歌。”——我確實也灰心過,但在這大好時代,我要重新抖擻精神,為我熱愛的事業繼續奮鬥。

“尚爭一息上竿頭”——我雖然已經老了,但壯心不已的精神不能鬆懈。

“開門撒手逐風飛,由人頂禮由人罵”——我紮紮實實地活著,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待我,歷史會給我一個公正的評價。


我叫啟功,字元白,也作元伯,是滿洲族人,簡稱滿族人,屬正藍旗。

我既然叫啟功,當然就是姓啟名功。有的人說您不是姓愛新覺羅名啟功嗎?現在很多愛新氏非常誇耀自己的姓,也希望別人稱他姓愛新覺羅;別人也願意這樣稱他,覺得這是對他的一種恭維。這實際很無聊。事實證明,愛新覺羅如果真的能作為一個姓,它的辱也罷,榮也罷,完全要聽政治的擺佈,這還有什麼好誇耀的呢?何必還抱著它津津樂道呢?這是我從感情上不願以愛新覺羅為姓的原因。

上世紀八十年代一些愛新覺羅家族的人,想以這個家族的名義開一個書畫展,邀我參加。我對這樣的名義不感興趣,於是寫了兩首詩,第一首的意思是說,即使像王、謝那樣的世家望族,也難免要經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滄桑變化,真正有本事的人是不以自己的家族為重的,就像王羲之那樣,他在署名時,從來不標榜自己是高貴的瑯琊王家的後人,但誰又能說他不是“書聖”呢!第二首的意思是說,我就像古時戲劇舞台上的丑角“鮑老”,本來就衣衫襤褸,貌不驚人,郎當已久,怎麼能配得上和你們共演這麼高雅的戲呢?即使要找捧場的也別找我啊。我這兩首詩也許會得罪那些同族的人,但這是我真實的想法。

但偏偏有人喜好這一套。有人給我寫信,愛寫“愛新覺羅啟功”收,開始我只是一笑了之。後來越來越多。我索性標明“查無此人,請退回”。確實啊,不信你查查我的身份證、戶口本,以及所有正式的檔案材料,從來沒有“愛新覺羅啟功”那樣一個人。

我雖然不願稱自己是愛新覺羅,但我確實是清代皇族後裔。我在這裡簡述一下我的家世,並不是想炫耀自己的貴族出身,之所以要簡述一下,是因為其中的很多事是和中國近代史密切相關的。我是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孫。雍正的第四子名弘曆,他繼承了皇位,這就是乾隆皇帝。雍正的第五子名弘晝,只比弘曆晚出生一個時辰,當然他們是異母兄弟。乾隆即位後,封弘晝為和親王。我們這支就是和親王的後代。

齊白石總管我叫小孩兒

大約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我有幸結識了一些當時知名的藝術家、詩人、學者,如賈羲民、吳鏡汀、戴姜福、溥心、溥雪齋、齊白石等先生。我向其中的一些人正式拜過師。在他們的教誨下,我日後比較見長的那些知識、技藝才打下根基,得到培養。在我回憶成長過程時,不能不提及他們。

說說齊白石(萍翁)先生。我有一個遠房的四叔祖,他開棺材鋪,曾給齊先生做過一口上等好壽材,因此和齊先生有些交情。他專喜歡齊先生的畫,認為凡畫齊先生那路畫的就能賺錢,而我家當時很窮,他就讓我向齊先生學畫。

齊先生有耿直的一面,淪陷時期,國立藝專聘他為教授,他在裝聘書的信封上寫下“齊白石死了”五個字,原信退回。有一個偽警察想藉機索要他一張畫,被齊先生嚴詞拒絕。

齊先生畫的藝術成就不用我多說,我跟他也確實學到很多東西,開了不少眼界。比如他善於畫蝦,沒見他親筆劃之前,我不知他那神采飛揚的蝦鬚是怎麼畫的,及至親眼所見,才知道他不是轉動手,而是轉動紙,把紙轉向不同的方向,而手總朝著一個方向畫,這樣更容易掌握手的力量和感覺,這就是竅門,這就是經驗。

我最喜歡的是他那些充滿童趣和鄉土氣息的作品,但他有些理論比較怪異,至今我都不太理解,比如有人問“畫樹的要領是什麼”,他說“樹幹、樹枝一定都要直,你看大滌子(石濤)的樹畫得多直”,怎麼能“都”直呢?我現在也想不通,再說他自己和石濤畫的也未必“都”直,所以有人讓我鑑定齊白石和他欣賞的石濤的畫時,我常開玩笑說:“這是假的,為什麼呢?因為樹畫得不直。”

齊先生曾自稱書優於畫,詩優於書。在我看來他的詩確實不錯,但長詩不如小詩,他曾把自己的詩稿交給著名學者黎錦熙,黎先生為他編了年譜及選集,集中選了若干長詩,我覺得還不如不選。齊先生在論詩和作詩時,有時會出現一些錯誤,如他說金農的詩雖然不好,但詞好。我記憶中金農並沒有什麼好的詞作,就問他為什麼。他說:“他是博學鴻詞啊。”其實博學鴻詞是清朝科舉考試的一種門類,和“詩詞”的“詞”毫無關係。他有一首寫給女學生的詩,其中有一句為“乞餘憐汝有私恩”,這有點不倫不類了。我這裡雖然挑了他一些毛病,但並不妨礙我對他的尊敬,他也挺喜歡我,總管我叫“小孩兒”,常念叨:“那個小孩兒怎麼老沒來?”就憑這句話,我就應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老師。


啟功先生去世了。 93歲,人傑人瑞。

很多年前,我在一本集納了諸多奇文妙語的書《天下奇文》中,第一次讀到啟功先生自撰的《墓誌銘》,樂而開懷:“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並無後。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諡曰陋。身與名,一齊臭。“在我讀過的多少墓誌銘中,有這樣超然幽默的文字呢!非有佛家的境界而不能為也。 ”

墓誌有銘,刻畫栩栩如生;人生似歌,吟唱娓娓動聽。人生歷程中的種種蜿蜒曲折都化作了養分,為學因此博大,為人因此寬厚。啟功先生“六十六”歲上就說“非不壽”了,如今可是九三高齡,非博大寬厚而難以抵達也。對待聲名、榮辱、生死,啟功先生一直是這樣樂觀、曠達、詼諧。歲數大了的時候,身體不免鬧出些毛病,他曾因心髒病幾次住院,就笑曰:“嗨,我的心壞了壞了的!”作詩記病,有云:“填寫診單報病危,小車直向病房推。鼻腔氧氣徐徐送,脈管糖漿滴滴垂。心測功能粘小餅,胃增消化灌稀糜。遙聞低語還陽了,遊戲人間又一回。”不是抵達天地境界的人,能夠“遊戲人間”乎?

仁者壽。啟功先生素以寬厚著稱,非仁而有寬厚乎?筆者喜歡賞析書法,若干年前,我曾到北京琉璃廠古玩市場逛逛,就曾見到諸多未曾裝裱的“啟功書法”待售,當時多少有點懷疑真偽。後來才知,啟功先生有“寬待仿冒”之美談:一天,他到北京潘家園,看到許多店鋪都掛有他的字,這裡成了署有啟功名號的書法作品的海洋,可見不著一件系他親手所寫,全是仿作。有人問他感覺如何,啟功先生笑答,寫得都比我好。對於有人建議寫狀子告他們,啟功又笑了:“這些假字都是些窮困之人因生活所迫,尋到的一種謀生手段,我一打假,也把他們的飯碗打碎啦!我為什麼要這樣做?”眾人聽了哈哈大笑。寬厚是啟功先生的一種本真品格,其實他拿起法律武器來討說法也是好的,那不也是“法治”與“德治”的統一嗎?

而今,啟功先生已經離我們而去了,這樣的高齡,按我鄉下老家的說法,屬於“喜喪”,是值得高興的事,我此刻在南方的杭州遙祝啟功先生自撰墓誌銘終於派上了用場———我想啟功先生對我的“祝賀”該是不會有意見的。

一種死是一種生的開始,“身與名,一齊臭”是不存在的———身火化,不臭;名流芳,蠻香。


在中華書局時期雖然政治上比較寬鬆,使我在那殘酷的鬥爭年代得到暫時的緩解和喘息,但另一種難以抗拒的災難又降臨到我的頭上。這就是我老伴的病與死。

我的老伴叫章寶琛,比我大兩歲,也是滿人,屬“章佳氏”,二十三歲時和我結婚,我習慣地叫她姐姐。我們屬於典型的先結婚後戀愛的夫妻,婚後感情十分好。她十分賢惠,不但對我體貼入微,而且對我的母親也十分孝敬,關係處得十分融洽。我曾在紀念她的組詩《痛心篇》二十首中用兩首最直白,但又是最真切的五言絕句這樣記錄我們之間的親切感情:

結婚四十年,從來無吵鬧。白頭老夫妻,相愛如年少。

先母撫孤兒,備歷辛與苦。得婦喜嘗言,似我親生女。

到我這一輩,我家已沒有任何積蓄,自從結婚後,就靠我微薄的薪水維持生活。特別是前幾年,我的工作非常不穩定,在輔仁幾入幾出,幾乎處於半失業的狀態。我的妻子麵臨著生活的艱辛,沒有任何埋怨和牢騷,她自己省吃儉用,有點好吃的,自己從不捨得吃,總要留給母親、姑姑和我吃,能自己縫製的衣服一定自己動手,為的是盡量節省一些錢,不但要把一家日常的開銷都計劃好,還要為我留下特殊的需要:買書和一些我特別喜歡又不是太貴的書畫。我在《痛心篇》中這樣寫道:

我飯美且精,你衣縫又補。我剩錢買書,你甘心吃苦。

特別令我感動的是,我母親和姑姑在1957年相繼病倒並去世,那時政治氣候相當緊張,為了應付政治運動,我不得不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社會活動中,重病的母親和姑姑幾乎就靠我妻子一個人來照顧,那時的生活條件又不好,重活臟活、端屎端尿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如果只熬幾天還好辦,但她是成年累月地忙碌。看著她日益消瘦的身體,我心痛之極,直到送終發喪,才稍微鬆了一口氣。我沒有別的能感謝她,只好請她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叫她一聲“姐姐”,給她磕一個頭。

她不但在日常生活中百般體貼我,還能在精神上理解我。我在輔仁美術系教書和後來教大一國文時,班上有很多女學生,自然會和她們有一些交往,那時又興師生戀,於是難免有些傳聞。但我心裡非常清醒,能夠把握住分寸,從來沒有任何超越雷池的舉動。那時有一個時興的詞,形容男女作風不正常地過於親暱叫“吊膀子”,我可決沒有和任何女生吊過膀子,更不敢像某前輩大師那樣“欽點”手下的女學生:據說一回,一些弟子向這位前輩大師行磕頭禮,正式拜他為師學畫。他看到其中有一個他喜歡的女學生,就對她說:“你就不用磕頭了”。這位女學生心領神會,後來就嫁給了他。我可沒這麼大的譜。這些風言風語也難免傳到我妻子的耳中,但她從來都很理解我,決不會向我刨根問底,更不會和我大吵大鬧,她相信我。如果有人再向她沒完沒了地嚼舌,她甚至這樣回答他:“我沒能替元白生育一男半女,我對不住他。如果誰能替他生育,我還要感謝她,一定會把孩子當親生的子女一樣。”她就是這樣善良,使嚼舌的人聽了都感動,更不用說我了,我怎麼能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呢?

她不但在感情生活上理解我,在政治生活上也支持我。按理說,她一生都是家庭婦女,哪裡談得上什麼政治,但架不住在政治運動不斷的五十、六十、七十年代,她不找政治,政治卻要找她。先是我在1958年被打成右派,接著在六十、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中又被打成牛鬼蛇神,各種打擊都要株連到家庭,她也有委屈的時候,但在我的勸導下,她也想開了,不但對我沒有任何的埋怨,而且鐵定決心和我一起共度那漫漫長夜,一起煎熬那艱苦歲月,還反過來勸慰我放寬心,保重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不知這是不是叫逆來順受,但我卻知道這忍耐的背後,卻體現了她甘於吃苦、堅忍不撥的剛毅和勇氣。她不但有這種毅力和精神,而且相當有膽識和魄力,在文化大革命隨時可能引火燒身的情況下,一般人惟恐避之不遠,能燒的燒,能毀的毀,我不是也把宗人府的誥封燒了嗎?但她卻把我的大部分手稿都保存了下來,她知道這是我的生命,比什麼東西都值錢。後來我有一組《自題畫冊十二首》的詩,詩前小序記載的就是這種情況:“舊作小冊,浩劫中先妻褫其裝池題字,裹而藏之。喪後始見於篋底,重裝再題。”她把我舊作的封面撕下捲成一卷,和其它東西裹在一起,躲過浩劫。受她的啟發,我把在文化大革命中起草的《詩文聲律論稿》偷偷地用蠅頭小楷抄在最薄的油紙上,一旦形勢緊張,就好把它捲成最小的紙捲藏起來。幸好這部著作的底稿也保存了下來。文化大革命之後,當我打開箱底,重新見到妻子為我保留下來的底稿時,真有劫後重逢之感,要不是我妻子的勇敢,我這些舊作早就化為灰燼了。所以我們稱得上是真正的患難夫妻,在她生前我們一路攙扶著經歷了四十年的風風雨雨,正像《痛心篇》中所說的:

相依四十年,半貧半多病。雖然兩個人,只有一條命。

但不幸的是她身體不好,沒能和我一起挺過漫漫長夜,迎來光明。她先是在1971年患嚴重的黃疸性肝炎,幾乎病死,幸虧後來多方搶救,使用了大量的激素藥物才得以暫時度過難關。在她病重時我想到了我們倆的歸宿,我甚至想,不管是誰,也許死在前面的倒是幸運,但不管怎樣,我們倆將來仍會重聚:

今日你先死,此事壞亦好。免得我死時,把你嚇壞了。

枯骨八寶山,孤魂小乘巷。你且待兩年,咱們一處葬。

後來她的病情出現轉機,我不斷地為她祈禱祝福:

強地鬆激素,居然救命星。肝炎黃疸病,起死得回生。

愁苦詩常易,歡愉語莫工。老妻真病癒,高唱樂無窮。 (《痛心篇》)

到了秋天她的病真的好了,我把這些詩讀給她,我們倆真是且哭且笑。

但到了1975年,老伴舊病復發,身體狀況急劇下降,我急忙把她再次送到北大醫院,看著她痛苦的樣子,我預感到她可能不久於人世,所以格外珍惜這段時光:
老妻病榻苦呻吟,寸截心腸粉碎心。四十二年輕易過,如今始解惜分陰。

那時我正在中華書局點校《二十四史》,當時對我高度信任才讓我從事這項工作,我自然不敢辭去工作,專門照顧老伴,所幸中華書局當時位於燈市西口,與北大醫院相距不遠,為了既不耽誤上班,又能更好地照顧她,我白天請了一個看護,晚上就在她病床邊搭幾把椅子,睡在她旁邊,直到第二天早上看護來接班。直到現在我還非常感激這個看護,很想再找到她,但一直沒聯繫上。就這樣一直熬了三個多月,我也消磨得夠戧,她雖然命若游絲,希望我能陪伴她度過僅有的時光,但還掛念著我的身體,生怕把我累壞,不止一次地對我和別人說:

婦病已經難保,氣弱如絲微裊。執我手腕低言:“把你折騰瘦了。”

“把你折騰瘦了,看你實在可憐。快去好好休息,又願在我身邊。”

病床盼得表姑來,執手叮嚀托幾回。 “為我殷勤勸元白,教他不要太悲哀。”

到後來她經常說胡話,有一次說到“阿瑪(滿族人管父親稱阿瑪)剛才來到”。我便想只要她能在我身邊說話,哪怕是胡話也好:
明知囈語無憑,亦願先人有靈。但使天天夢囈,豈非死者猶生。

在她彌留之際,我為她翻找准備入殮的衣服,卻只見她平時為我精心縫製的棉衣,而她自己的衣服都是縫縫補補的:

為我親縫緞襖新,尚嫌絲絮不周身。備她小殮搜箱篋,驚見衷衣補綻勻。

她終於永遠離開了我,我感謝了前來慰問的人,對他們說我想單獨和她再待一會兒。當病房裡只剩下我們這一生一死兩個人的時候,我把房門關緊,繞著她的遺體親自為她念了好多遍“往生咒”。當年我母親去世時,我也親自給她念過經,感謝她孤獨一人茹苦含辛地生我,撫我,養我,鞠我。當時的形勢還不像文化大革命時那樣緊張。而文化大革命鬧得最厲害的就是“破四舊”,別人如果知道我還在為死者念經,肯定又會惹出大麻煩,但我只能藉助這種方式來表達和寄託我對她的哀思。這能說是迷信嗎?如果非要這樣說,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我只能憑藉這來送她一程,希望她能往生淨土,享受一個美好幸福的來世,因為她今生今世跟我受盡了苦,沒有享過一天福,哪怕是現在看來極普通的要求都沒有實現。我把我的歉疚、祝愿、信念都寄託在這聲聲經卷中了。

她撒手人寰後,我經常在夢中追隨她的身影,也經常徹夜難眠,我深信靈魂,而我所說的靈魂更多的是指一種情感,一種心靈的感應,我相信它可以永存在冥冥之中:
夢里分明笑語長,醒來號痛臥空床。鰥魚豈愛長開眼,為怕深宵出睡鄉。

君今撒手一身輕,剩我拖泥帶水行。不管靈魂有無有,此心終不負雙星。

老伴死後不久,文化大革命就結束了,我的境況逐漸好了起來,用俗話說是“名利雙收”,但我可憐的老伴再也不能和我分享事業上的成功和生活上的改善,她和我有難同當了,但永遠不能和我有富同享了。有時我掙來錢一點愉快的心情都沒有,心裡空落落的,簡直不知是為誰掙的;有時別人好意邀請我參加一些輕鬆愉快的活動,但一想起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就一點心情都沒有了:

鈔幣傾來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須焚。一家數米擔憂慣,此日攤錢卻厭頻。酒釅花濃行已老,天高地厚報無門。吟成七字誰相和,付與寒空雁一群。

《夜中不寐,傾篋數錢有作》

先母晚多病,高樓難再登。先妻值貧困,佳景未一經。今友邀我遊,婉謝力不能。風物每入眼,淒惻偷吞聲。

《古詩四十首 十一》

我把先妻的鏡奩作為永久的紀念珍藏著,經常對鏡長吟:

歲華五易又如今,病榻徒勞惜寸陰。稍慰別來無大過,失驚俸入有馀金。江河血淚風霜骨,貧賤夫妻患難心。塵土鏡奩誰誤啟,滿頭白髮一沉吟。

《見鏡一首。時庚申上元先妻逝世將屆五週矣》

凋零鏡匣忍重開,一閉何殊昨夕才。照我孤魂無賴往,念君八識幾番來。綿綿青草回泉路,寸寸枯腸入酒杯。莫拂十年塵土厚,千重夢影此中埋。

《鏡塵一首,先妻逝世已逾九年矣》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當年我和妻子曾戲言如果一人死後另一人會怎樣?她說如果她先死,剩下我一人,我一定會在大家的攛掇下娶一個後老伴的,我說決不會。果然先妻逝世後,周圍的好心人,包括我的親屬都勸我再找一個後老伴。我的大內侄女甚至說:“有一個最合適,她是三姑父的學生,她死去的老伴又是三姑父最要好的朋友,又一直有書信來往,關係挺密切,不是很好嗎?”確實,從年輕時我們就有交誼,但這不意味著適合婚姻。還有人給我說合著名的曲藝藝人,我也委婉地回絕了,我說:“您看我這兒每天人來人往的,都成了接待站了,再來一位梨園行的,每天在這兒又說又唱的,還不得炸了窩?日子過起來豈不更不安生?”還有自告奮勇,自薦枕席的,其犧牲精神令我感動,但那畢竟不現實。所以我寧願一個人,也許正應了元稹的兩句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就這樣我孤單一人生活到現在,感謝我的內侄一家精心照料我的生活。


結緣台靜農

他們結識之初就投緣。當年,輔仁大學校長陳垣(字援庵)先生慧眼識人,聘請啟功在輔仁大學附中任國文教師。後來授庵先生又把啟功從中學部調到了大學部。其時,台靜農已是輔仁大學的副教授和援庵先生的秘書。

兩人以公事相識,以學問相知,彼此欣賞,視為可交的良友。

台靜農字簡伯,比啟功年長十歲,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的重要社團――未名社的六成員之一,與魯迅先生相交相知甚深。

他們兩人,一為時代驍將,一為清室嫡傳;一為科班出身,一為私塾熏陶;秉性、相貌也一剛毅一柔韌、一方正寬坦一微圓舒展,未盡相同。但兩人的志趣與為人之本,卻大致一樣:不看虛銜,只認實學;不媚世俗,只信真義;不屑功名,只好書藝,而且都深抱民主平等思想。

教書之餘,啟功喜歡到台靜農處品茗閒聊;台靜農也樂於隨啟功到清室書畫大家的府上切磋書藝。當時,啟功受宗老浦雪齋之教,臨摹趙松雪的字。一次論及王夢樓,台靜農說其字“側媚、少筋骨,不可取”。啟功悟到趙松雪的實際也同出一源,難逃針砭,決意改弦更張,練出了骨立神清、自成一體的書法。台靜農通達事理,殷殷箴言,啟功至為銘感。

1934年12月的一天,台靜農突然被國民黨憲兵三團抓走。這是他一生中的第三次被捕。在第二次被捕時,他的長子病死了。啟功了解台靜農是為參加進步活動而被捕,心裡又擔心又敬佩。台靜農由援庵先生保釋出來後,決定攜眷南下教書。

這天下午三四點鐘,啟功去看台靜農。見他正在獨飲,便問:

“你怎麼這時候喝酒?”“麻醉。”台靜農淡然回答,談笑仍一如平常,慢慢喝著酒,說著沈鈞儒的字,說著別後的聯絡。 1946年,台靜農應許壽裳先生之邀,受聘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他以“歇腳庵”命名書齋,寄寓並無久居之意。怎料時局變幻,兩岸隔絕。他只好請張大千揮筆,把書齋易名“龍坡丈室”,此後,專心執教。但另一方面,“教書讀書之餘,每感鬱結,意不能靜,惟弄毫墨以自排遣”。酒也越喝越烈,越喝越多,常常用碗。他稱自己的養生之道是:不養生而壽,處濁世亦仙。

啟功留在國內,歷經政治風浪而初衷不改,以教書為業,寄情詩書畫,“天心圓月自從容”。

上世紀80年代末,兩岸交往漸見方便。啟功托朋友帶去自己的一些作品。台靜農也託人捎回了手捲。其中一卷錄的是蘇東坡貶謫黃州後寫的詩,以此寄託寥落、荒涼的心境和自求解脫的自嘲。啟功得之,品字品詩,如嚼橄欖。    1990年春節,台靜農被確診患上食道癌。這年春天,他託人帶來了他的三本書,裡面的題款都親筆寫著“永念”二字。啟功拿著書,目睹上面筆跡顫抖、蒼鬱頓挫的題款,就像繫著三塊石頭,沉甸甸的,直墜在心底。

這年初夏,啟功先生赴港訪問。如果能藉此機會促膝敘舊,一償夙願,是何等美好!可是,台靜農先生已經步履維艱,難離臥榻;啟功雖然走動尚好,但因人為的政治阻隔,無法往台看望病中的摯友。

“你趕快過來吧!不然見不著了。”海峽那邊,台靜農先生躺在病床上對著電話呼喚,聲音出奇洪亮,然愴痛至深。

“我過不來,台灣方面不讓來。現在情況好一點,可以打電話了,我們等機會見面。”海峽這邊,啟功寬慰著,祈願著。他讓人把他拿著話筒與靜農先生通話的情景拍下來,放進為慶祝台靜農九十壽辰並記錄兩位大家人品、書品、畫品的《台靜農啟功專號》裡。兩位老人的平生風儀,藉此留下了最有意義的記錄。可惜,專號未出版,靜農先生已經辭世。

啟功囑咐,把融著墨香的《專號》放進台靜農的棺木里,藉此承載心意、承載綿長的舊雨因緣。啟功說:我們還是在一起了。

相知鍾敬文

啟功和鍾敬文是北京師範大學小紅樓的鄰居。他們一個住在6棟,一個住在2棟,前後樓間不過十餘米。他們逾半世紀交往,或小坐,或長聊,平常如自家人。

啟功比鍾先生年少10歲,與鍾先生的藹然端肅相比,啟功似乎更多一份頑皮和幽默。他們解放之初同在中文系任教授,1957年啟功和鍾敬文夫婦在反右中都被劃為右派,發配“勞動改造”。鍾先生年紀大,乾重活吃力,有時就會生氣,而啟功年輕些,脾氣好,總是樂呵呵地幫鍾先生夫婦完成任務,於是,患難中三人結成了別有滋味的“互助組”。

“文革”時,造反派批判他們是“反動學術權威”。鍾先生說“我權威有一點,但不反動”;啟功卻說“我反動有餘,權威不足”,兩人對大批判的藐視,可謂異曲同工。

鍾先生是“中國民俗學之父”,啟功是蜚聲世界的“中華文化菁英”,但兩位老人都不看重這些,啟功特別討厭“國學大師”之類的稱謂。平日里,他們各自勤勉耕耘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空暇時互相串門,談天論地相得益彰。兩老尤其推崇人品第一、學問次之的育人標準,對學生的修身有著嚴格的要求,教學中實行因材施教原則,完全摒棄“一山難藏二虎”的陋俗。

有一次,鍾先生認真地對啟功說:“我的字還不行,就拜你為師吧。”啟功笑嘻嘻道:“我的水平只能教你的學生。”

鍾敬文百歲辭世,所有的桂冠中,鍾先生子女認為最貼切的是啟功所概括的“人民的學者”五個字,因為鍾先生是使學術平民化的倡導者和領路人。

趣交黃苗子

與台靜農、鍾敬文都年長啟功10歲不同,黃苗子比啟功小不到L歲,僅8個月。兩人相似的地方很多,都是博大精深又不落塵俗的人。探訪他們,最喜歡是看他們無拘束暢笑——眉心舒展,嘴巴大咧,只見牙齒不見眼睛,可掬的憨態裡,彷彿儲藏著不盡的智慧和寬容。哥倆般的兩老,有長達半世紀之誼。

苗子生於書香門第,早年就讀於香港中華中學,八歲學書畫,師從鄧爾雅先生,幾十年不懈努力,被譽為書畫家、美術史家、美術評論家、作家。但他說“我是個沒正經的人,20多歲在繪畫藝術方面偏愛漫畫,30多歲才從漫畫圈中下崗;書法呢,一開頭就喜歡上怪怪的鄭板橋體;做詩喜歡打油,詩、書、畫,都傾向歪門斜道一路。”他認為,像錢鍾書、啟功這些人真正在某個方面取得成就,才能算家,自己和妻子郁風只是“行走在藝術世界裡的小票友”。

啟功說:“寫字不用童子功。”黃苗子以自己為例,證明這是很有說服力的。他說:“有童子功的人,大了也不一定寫得好;沒有童子功的人,中老年後練字也有成功的,自己寫字也是近30年成體。不要把寫字看得太神秘。關鍵是要不斷學習,互相研究和自己琢磨。”

作為書畫大家,兩人的書畫常常被假冒。有人曾問啟功,潘家園賣的字孰真孰假,啟功說,別管了,反正寫得壞的都是我的,寫得好的都是人家的。苗子也是同樣的態度,管不過來嘛,你生氣也沒用,不了了之也罷。藝術本來就是一種心靈遊戲,自己鬧著玩之餘,愛好此道的人打個哈哈,也就滿足了。

啟功先生稱自己是“大熊貓”,苗子則描述自己“從外形到內在,都很矮小,這輩子沒有'日高千丈'的希望了”。有一次,啟功先生為苗子夫婦的畫展題額時,署上“啟功敬題”。


啟功:別說我是書法家書法家、文物家、史學家,所有的光環在他看來都是副業。

成為大名鼎鼎的書法家後,慕名求字者自然不少,啟功則不論尊卑,凡有所請,便欣然從命,不忍拂意。先生作書,不擇硯墨,宣紙下墊幾張舊報紙,口占詩句,握管直書,珠璣滿紙,章法天成。盛名之下的啟功很累,但啟老先生卻始終保持著寬容大度、豁達幽默的處世態度。

隨著電腦成為不可或缺的工具,人們逐漸擺脫了傳統的“筆,墨,紙,硯”,越來越多的人習慣用電腦“寫”字,還希望電腦“寫”多種風格的好字。在方正集團推出方正啟體等18款新字體時,啟功應邀來到方正集團字模部現場,饒有興趣地觀看了電腦造字過程的演示,並就電腦造字提出了建設性的意見。作為著名書法家的他對於將傳統書法藝術與現代電腦技術的結合大加讚賞,連說三個“好”字。如今,以之為源的方正啟體點畫活潑,體勢清朗,眉目清秀,體態大方,體現了啟體典雅遒麗、豪邁瀟灑的書法風格,具有明快大方的特點。

他早就笑稱:“我就差公廁沒寫字了。”那是“東方之子”的名人訪談節目,記者是把啟功作為大書法家來採訪的。可是啟功首先聲明他不是一個書法家,他說他首先是一個教師,然後勉強算是一個畫家,書法只是他的業餘愛好而已。    的確,啟功詩書畫成就斐然,並曾榮獲“中國書法藝術終身成就獎”,但書畫卻非主業。其主業文史,一生教授古典文學、漢語,研究古代文學、史學、經學、語言文字學、禪學,著有《漢語現象論叢》、《詩文聲律論稿》、《古代字體論稿》等。他熟知清史,曾經7年點校《清史稿》;20世紀50年代註釋《紅樓夢》。

啟功年幼時,祖父疼愛他,讓他拜雍和宮的老喇嘛為師。 1歲喪父,10歲時又失去曾祖父、祖父。因償還債務,家道已經敗落得一貧如洗,以致啟功無力求學。在曾祖父門生的幫助下,他才勉強入校學習。 1933年,21歲的啟功雖說沒有讀完中學,而筆下的書畫文章卻有了佼佼之色。祖父的門生傅增湘拿著啟功的作品,找到了當時輔仁大學的校長陳垣。為了啟功的生計,陳垣幫他找到了在輔仁大學附屬中學教國文的職業。家境貧寒的啟功,能有這份工作實屬不易。可是,雖然他兢兢業業地教書,還是被辭退了。理由很簡單,他中學沒有畢業,沒有文憑。

啟功悲涼地走出校門。既然是書生,就只好用書生之法討生活,於是他終日習書作畫,以賣字畫為生。 1935年,經陳垣介紹,啟功又站在了輔仁大學美術系的講壇上。只是又因為他沒有文憑,而被再度辭退。

兩次被“炒”的啟功並未心灰意冷。他清醒地意識到,惟有自強不息,提高自己的真才實學,數倍高於別人,才能立穩腳跟。古道熱腸的陳垣第三次介紹他到輔仁大學教大一國文,他又第三次站在了講台上,並成為一位沒學歷的大學教授。今天,啟功說:“當時師生之誼,有逾父子。”

從那時起,他便養成了在學術上務實、求真的習慣,幾十年從未放鬆對自己的要求。他先後教過中國文學、中國美術和唐宋詩詞、歷代散文選等課程,也由助教晉升為講師、副教授。新中國成立後,院系調整,啟功繼續在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任教。

雖然沒有很高的學歷,但他很早就名滿學界和書畫界,在全國也堪稱婦孺皆知。當然,一般人知道他,多是因為他字寫得好,被譽為“中華第一筆”。不過,他對自己的評價是“字不如畫,畫不如文物鑑定”,說因為寫字不像畫畫費事,所以他也樂意寫字,因而也就寫得多,影響大。這樣說,當然是自謙語,但也不無道理。也因此,他不太喜歡人稱他“書法家”,更願意人稱他“教授”、“學者”。

書法家,文物家,史學家,所有的光環在他看來都是“副業”。他說:“我的主業是教師。”但他又從不以“教人者”自居,而總是那樣謙虛自抑,不讓人稱是他的“學生”。

有人指著贗品問:“啟老,這是您寫的嗎?”啟老聽了,微微一笑:“比我寫得好。”

啟功幾十年過慣了窮日子,現在條件改善了,他的書畫作品若論價何止“一字千金”,但生活上並沒有多大變化,仍然是粗茶淡飯,土鞋布衣。他的住所除了有幾張極普通的沙發可供人安坐,其他都是老舊家具,還不及一般人家的裝修和陳設,不知道的人怎麼也不會想到住房的主人竟會是“國寶”級的人物。 “我主張生活儉樸,室內家俱全是多年不變的老面孔。朋友和學生們來訪,只有一杯清茶。可是他們知道我的喜好,來時從不空手,這個送來個洋娃娃,那個帶來只玩具熊。我的書櫃日益變得名不副實,成了十足的玩具王國。看著那些可愛的小寶貝,我有時會不自覺地笑出聲來,好像又回到了童年。”

集詩、書、畫和文物鑑賞於一身的啟功,是享譽國內外的專家學者。他對歷代作品特徵、作者風格了然於心,見識卓異,加上他有豐富的文物知識和文史修養,又熟諳典故,劣品和贗品總逃不過他的目光。難以理解的是,他對個人的作品從不看重。有個鋪子是“造假作品”的專賣店,標價不高,有人看了問店主:“是真的嗎?”店主也挺痛快:“真的能這個價錢嗎?”後來啟老聽說了這件事,就來到這個鋪子,一件一件看得挺仔細。啟先生誰不認識呀!有人就過來問:“啟老,這是您寫的嗎?”啟老聽了,微微一笑說:“比我寫得好。”在場的人全都大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啟老又改口了:“這是我寫的。”事後他向我們解釋,他說:“人家用我的名字寫字,是看得起我,再者,他一定是生活困難缺錢,他要是找我來借錢,我不是也得借給他?”他撰文稱讚明代文徵明、唐寅等人,說當時有人偽造他們的書畫,他們不但不加辯駁,甚至在贗品上題字,使窮朋友多賣幾個錢。讓那些窮苦小名家得幾吊錢維持一段生活,而有錢人買了真題假畫,損失也不會多麼大。這觀念雖不合知識產權保護法,卻體現出啟功一向的仁者情懷。

啟功越來越感到時間不夠用,他要把自己一生的研究、學習的心得和經驗,盡可能多地留給後人。為了整理論文和書稿,他經常晚上靜下來加班加點。有時,為了不打斷思路而通宵不眠。

啟功在“上大學”一文中特別強調,“恩師陳垣這個'恩'字,不是普通恩惠之'恩',而是再造我的思想、知識的恩誼之恩!”為感謝陳垣先生對自己的培養並作永久紀念,啟功於1988年8月義賣書法繪畫作品,以籌集基金為北師大設立“勵耘獎學助學基金”。此後兩年時間裡,啟功幾乎達到了“手不停揮”的創作境界,常常是夜半書寫,還捐出1萬元作為裝裱費。 1990年12月,《啟功書畫義展》在香港隆重舉行,從300多幅作品中選出的100幅字、10幅繪畫,被香港熱心教育的人士認購一空,加上啟功應社會各界需要所寫的100件作品的酬金,共籌得人民幣163萬元。當學校建議獎學金以他的名字命名時,啟功推辭,他說:“以先師勵耘書屋的'勵耘'二字命名,目的在於學習陳垣先生愛國主義思想,繼承和發揚陳垣先生辛勤耕耘、嚴謹治學的精神,獎掖和培養後學,推動教學和科學研究事業的發展。”

2001年9月19日,啟功先生一階一階走上二層樓,參加全國第一個大學“宏志班”勵耘實驗班開學典禮。見到了30名品學兼優而家境貧寒的學子,老先生將8萬元“中國書法藝術終身成就獎”獎金悉數捐出。在此之前,啟功還曾捐過3萬元建河北希望小學,捐出兩萬元資助一個山里孩子在學校吃午飯。執教70年的啟功,究竟為貧困生付出了多少?他擺擺手說:“記不清了。”

他總是說過去需要錢的時候沒有錢,日子真難過,現在有錢但對於他已沒有多大用處了。思念親人的啟先生動情地說:“我最親愛的人,我的母親、姑姑、老師、老伴兒,他們活著的時候,我沒有錢讓他們過好日子;現在他們都死了,只留下我一個人,要這麼多錢有什麼用呢?”他說:“我們是有難同當,但沒能有福同享。因此我的條件越好,心裡就越不好受。我只有刻苦一點,心裡才平衡一些。”

啟功先生字元白,1912年生於北京,滿族。幼年失怙且家境中落,自北京匯文中學中途輟學後,發憤自學。稍長,從賈爾魯先生(羲民)、吳熙曾先生(鏡汀)習書法丹青,從戴綏之先生(姜福)修古典文學。刻苦鑽研,終至學業有成1933年經傅沅叔(增湘)先生推介,受業於陳援庵先生(垣),獲聞學術流別與考證之學。援庵先生慧眼識才,聘為輔仁中學國文教員;1935年任輔仁大學美術系助教;1938年後任輔仁大學國文系講師,兼任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從事故宮文獻館審稿及文物鑑定工作; 1949年任輔仁大學國文系副教授兼北京大學博物館系副教授;1952年後任北京師範大學副教授、教授至今。現任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常務委員會委員、國家文物鑑定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


近體打油詩詞

失題

填寫診單報病危,小車直向病房推。

鼻腔氧氣徐徐送,脈管糖漿滴滴垂。

心測功能粘小餅,胃增消化灌稀糜。

遙聞低語還陽了,遊戲人間又一回。

夜中不寐,傾篋數錢有作

鈔幣傾來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須焚。

一家數米擔憂慣,此日攤錢卻厭頻。

酒釅花濃行已老,天高地厚報無門。

吟成七字誰相和,付與寒空雁一群。

《西江月》

七節頸椎生刺,六年鐵餅拴牢,

長繩牽繫兩三條,頭上數根活套。

雖不輕鬆愉快,略同鍛煉晨操,

《洗冤錄》裡篇篇瞧,不見這般上吊。

《漁家傲》

眩暈多年真可怕,千難苦況難描畫。

動脈老年多硬化,瓶高掛,擴張血管功能大。

七日療程滴液罷,毫升加倍齊輸納。

瞎子點燈白費蠟,剛說話,眼球震顫頭朝下。

詞與聯

《漁家傲》
痼疾多年除不掉,靈丹妙藥全無效。  

自恨老來成病號,不是泡,誰拿性命開玩笑。

牽引頸椎新上吊,又加硬領脖間套。

是否病魔還會鬧,天知道,今天且唱漁家傲。

《沁園春》

細雨清晨,透戶風寒,汗出如漿。

覺破房傾側,儼然地震,板床波動,竟變彈簧。

醫囑安眠,藥唯鎮靜,睡醒西山已夕陽。

無疑問,是糊塗一塌,糞土之牆。

病魔如此猖狂,算五十餘年第一場。

想英雄豪傑,焉能怕死,渾身難受,滿口"無妨"。

扶得東來,西邊又倒,消息未傳帖半張。

詳細看,似閻羅置酒,"敬候台光"。

《沁園春•自敘》

檢點平生,往日全非,百事無聊。

計幼時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漸老,幻想俱拋。

半世生涯,教書賣畫,不過閒吹乞食簫。

誰似我,真有名無實,飯桶膿包。

偶然弄些蹊蹺,像博學多聞見解超。

笑左翻右找,東拼西湊,繁繁瑣瑣,絮絮叨叨。

這樣文章,人人會作,慚愧篇篇稿費高。

從此後,定收攤歇業,再不胡抄。

《賀新郎•讀史》

古史從頭看。幾千年,興亡成敗,眼花繚亂。

多少王侯多少賊,早已全都完蛋。

盡成了,灰塵一片。大本糊塗流水賬,電子機,難得從頭算。

竟自有,若干卷。

書中人物千千萬。細分來,壽終天命,少於一半。

試問其餘哪裡去?脖子被人切斷。

還使勁,龂龂爭辯。簷下飛蚊自生滅,不曾知,何故團團轉。

誰參透,這公案。

《聯語》

草屋八九間、三徑陶潛、有酒有雞真富庶;

梨桃數百樹、小園庾信、何功何德濫吹噓。

最近更新在 週三, 08 八月 2012 2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