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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朗:美不自美,因人而彰

葉朗認為,“美學,就是引導人們去努力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使自己具有一種'光風霽月'般的胸襟和氣象。”

美學家葉朗七十二歲,但你跟不上他的思維和腳步。

1999年,他提出要關注“文化產業”,並在北京大學建立“文化產業研究院”,而那時尚未跨世紀的中國民眾,很多人還不敢將“產業”二字綴於“文化”之後。十年過去了,“文化產業”已經成為社會生活常識性用語,他掛在嘴邊的卻是重視精神與心靈價值的中國傳統美學。

葉朗認為,“美學,就是引導人們去努力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使自己具有一種'光風霽月'般的胸襟和氣象。 ”

2005年,滿大街都在放周杰倫的《七里香》,公共場所都是《超級女聲》的畫面。他和台灣作家白先勇卻將崑曲《牡丹亭》帶進北大,唱腔唱詞頓時在青年學子中“奼紫嫣紅開遍”,大學生們說:“現在北大隻有兩種人,一種是看過《牡丹亭》的,一種是沒有看過《牡丹亭》的。”“崑曲熱”從那一年開始出現並成為一種文化現象。

他拿著一杯綠茶,在花木葳蕤、蟬鳴鳥棲的北大燕南園裡與美國漢學家安樂哲(RogerAmes)對話。

安樂哲說,“舉個例子,法國人可能傾向於單純用味覺去品味食物,相比較而言,中國人對食物的感覺更具審美性。但這並不妨礙法國人欣賞中國的美食。”

葉朗笑答,“但不論你在法國還是在美國,都很難吃得下那裡的'中國菜',中國食物都變甜了,甚至'蔥爆羊肉'、'炸醬麵'都是甜的——西方人按照自己的口味改變了中國食物。”

他們從這段話切入對中西美學分野、中西美學融合可能性的討論。 2010年8月9日,業內規格最高的世界美學大會將在中國北京大學舉行,這個主題將在60多個國家800多位學者間縱深研討。從上世紀80年代就開始尋求中西美學融合路徑、致力於當代語境中美學根本性重建的葉朗,肩頭很重,但仍然一派輕鬆。他解釋自己這種心態——“人一定要活得有趣。”

“告訴我”

葉朗在美學熱潮席捲中國的上世紀五十年代考入北大哲學系,遇到老師朱光潛與宗白華。

他的治學道路是從觀察和學習這兩位老師開始的。朱先生嚴謹務實,治學充滿計劃性和節奏感——撰寫《西方美學史》,翻譯黑格爾的《美學》和維科的《新科學》,都是大部頭,按部就班、一絲不苟。朱先生家裡書桌、座椅、床榻上都擺放著手稿的景象,葉朗至今記憶深刻。

宗先生淡定隨性,靈感常常妙手得之。 “翻書,看到這一段好,就即興把它翻譯出來。但不翻譯全書;講課,不照講稿,也帶著本子,就寫著幾個很大的字。”

葉朗是宗白華的助教。宗先生在講台上自由揮灑,葉朗站在旁邊把提到的詩句典故寫在黑板上。一個學期後,系裡要求美學老師準備講課提綱,宗白華對他說,“好,你來替我準備一份吧。”

這份提綱後來被命名為《中國美學史若干重要問題的初步探索》,刊發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文藝叢刊》上,後被收入《宗白華文集》。

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央組織編著一批大學教材。 《西方美學史》由朱光潛編寫、《美學概論》由王朝聞編寫。中國美學史資料的編選任務本來準備交給宗白華,老先生自由灑脫,當然不喜歡這種指派性任務——“後來這任務就交給於民老師和我倆人了”,葉朗說。

當時他們採取的是手工作坊的做法。他們把歷代著名哲學家、文學家的書一大捆一大捆地從圖書館借來,然後一本一本普查其中和美學有關的段落,一字一句抄寫下來後再整理爬梳。這本書名為《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本關於中國美學的系統史料。在沒有電腦和電子檢索技術的時代,所下功夫可想而知。

在這方面,葉朗像朱光潛。

“文革”之後,朱光潛先生把他八十歲後的論文和札記集納成一本書,名為《美學拾穗集》。葉朗找來一本,讀完後只覺胸中萬頃碧波,不吐不快。他隨即在《大學生》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書評,並把文章轉交給了朱先生。第二天就收到了朱先生的信:“近兩年來見到的譯介我的論著的文章有十多篇,您的這篇算是抓住要害,最中肯最得體的一篇。”在這方面,他又像宗白華。

始終勤奮,哪怕一絲學術的亮光都會被他捕捉到——美學大討論中,一看到閱報欄有《人民日報》或《光明日報》刊髮美學文章,就馬上跑到北大東側門旁邊的郵局去買;“大躍進”時北大哲學系全體師生到北京大興農村,參加“人民公社化運動”,他看到報紙上說《美學問題討論集》出版了,馬上抽時間跑到城裡書店去購買。

過去有的學者論文藝,認為中國多詩歌理論,所以中國有“意境”,中國少小說理論,所以中國無“典型”。為了研究古典小說的點評性作品,他在北大圖書館抄了一年善本。 “文革”結束之後,在很多學人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就出版了《中國小說美學》,填補了這方面的空白。

他曾為研究生開列一個精讀書單,有100部之多,中外各半,並且告訴學生,“你真正讀完了這100部書,你就脫胎換骨了,你做人和做學問就有了根底,說出的話,寫出的文章,就不一樣了。”話說得懇切非常,因為就是在講自己的經驗。

這個經驗其實也來自前人。 2010年,葉朗集大成的著作《美在意象》出版。書中引了《達·芬奇傳》中的一句話:“'告訴我',這是達·芬奇詢問的聲音,他探求一切,研究一切,對世界上的一切問題都要尋求答案。 ”“告訴我”三個字,恐怕也是當年迴盪在年輕美學家心底的聲音。

“接著講”

馮友蘭說治學分為“照著講”和“接著講”兩種,葉朗對這句話甚為推崇。

“照著講”是規規矩矩地講“史”,講中國美學史、講西方美學史,講西方三聖的觀點、講孔孟老莊的見解。 “接著講”是一種學術繼承和闡揚,是對理論內核的進一步淬煉、對學派精神的繼續光大。葉朗在很多場合都說過這樣一句話,“對中國美學來說,尤其要從朱光潛接著講。”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學大討論起始於對朱光潛“唯心主義美學思想”的批判,葉朗曾經親歷。這股席捲全中國的熱潮現在看來有些不可思議。 “美是主觀的”、“美是客觀的”、“美是客觀性和社會性的統一”各種觀點百家爭鳴,《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常常整版刊發論戰和批評文章。

他當時是個二十出頭的大學生,一邊告誡自己“這是唯心主義”,一邊忍不住讀朱光潛的《論美》和《文藝心理學》,“說心裡話,他的作品確實吸引人。”幾十年過去了,初出茅廬的小伙子已經成為中國美學的扛旗者,葉朗深深明白,朱光潛之於中國美學的意義,絕不僅僅是“作品吸引人”那麼簡單。

人們試圖從不同角度為那場大討論定性,有人認為那幾乎算是一場“思想解放”,葉朗不同意。 “從美學啟蒙的角度講,那場討論當然意義重大。但這場討論局限於特殊的歷史背景,局限於主客二分的二元論語境,它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對推進美學核心理論的進步作用並不大。”

“主客二分”認識論讓“客觀”和“主觀”變得水火不容,承認主觀就相當於否認客觀。在這個語境下,學人們從不使用“心”、“心靈”這樣的詞彙,即使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也要用“心理”這樣唯物色彩明顯的字眼代替。從解放前就堅持“美是主客觀統一”、“美的社會性在於審美主體”觀點的朱光潛,成為眾矢之的幾乎是必然的。

葉朗對這場美學討論的反思始於上世紀八十年代。他越來越深切地認識到,朱光潛的路在美學發展的主航道上,傳承和發展中國美學,需要回到朱光潛,需要從他那裡“接著講”。

提出“美在意象”的理論框架是葉朗“接著講”的一種探索。 “意象”是中國傳統美學、也是朱光潛美學的核心範疇之一,具有強大的包孕性。葉朗把它作為美的本體範疇提出,將意象的生成作為審美活動的根本,並且提煉出了“意象”兩個基本規定性:顯現真實和超越自我。

葉朗希望這個出自傳統美學的概念成為美學領域一個穩定的理論核心,並回應新的時代要求——來自歷史,照亮未來。除了溝通“傳統”與“當代”外,葉朗認為,“意象”還是中國與西方美學,尤其是西方現代美學之間的橋樑。

那是另一種挑戰。對中西文化、倫理、哲學、美學融合之路的探索其實歷史漫長,但大多止於形上共識的達成,任何具體現實的理論整合都相當艱難。在《美在意象》一書中,葉朗以“意象”理論為立足點,對“達達主義”、“波普藝術”、“觀念藝術”、“新現實主義”等西方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派別進行了評析,並界定了藝術與非藝術的區分,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西方現代“藝術終結論”的挑戰。

“意象”也引起了西方學者的回應。第61屆法蘭克福國際書展”的學者對話中,德國著名漢學家、波恩大學教授顧彬這樣評說自己和葉朗的交往,“他(葉朗)告訴我不應該從美來看中國文學,應該從意象、境界來看,這完全有道理。這不是說我不能用西方的方法來分析中國文學,但是如果我們也能夠同時從中國美學來做研究工作的話,那顯然就能夠加深中國文學作品的深邃和深度……所以我們需要葉朗這類的學者,是他們告訴了我們中國美學和西方美學不一樣。 ”

“求放心”

意象,情景交融,是一個完整的有意蘊的感性世界,用杜夫海納的話說就是“燦爛的感性”。在葉朗看來,這個理論核心最大的特點是重視心靈的作用,重視精神的價值。畢竟,從物質的、技術的、功利的統治下找回人之本心,並以美塑造民族精神,是一個時代的呼聲。

青春版《牡丹亭》進北大,只是葉朗發起的“美學散步沙龍”的主題之一,也是他推廣的“美育”的內容之一。近十年來,他將眾多中國傳統藝術和西方高雅藝術引進北大校園,囊括了傳統戲曲、古典音樂、現代舞蹈、原生態表演、先鋒話劇、音樂劇、芭蕾舞等多種類型,每一次都能在青年學子中掀起波瀾,並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和反思。

除去大型演出,這個沙龍還有一種形式,就是不同藝術家、不同專業學者之間的小型藝術品鑑會,小型討論會。李政道、吳良鏞、沈鵬、歐陽中石、王立平、葉毓中、李祥霆、王恩哥、饒毅等著名科學家、藝術家都是沙龍的座上賓。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樹聲入座,蘭香濕衣,這成了北大燕南園的一道盛景。

“錢學森先生去世後,很多人都在討論'錢學森之問',就是為什麼我們的學校很少培養出一流人才?解決辦法在哪裡?其實錢老自己就曾給出過答案:要加強科學與藝術的融合。 ”在“美學散步沙龍”裡,科學家與藝術家的對話往往能擦出智慧火花,讓雙方都獲益良多。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美學對人意義之所在。在採訪中,他向記者誦讀了一段黑格爾名句,“現實上很高的利益和為了這些利益而做的鬥爭,使得人們沒有自由的心情去理會那較高的內心生活和較純潔的精神活動,以致許多較優秀的人才都為這種環境所束縛,並且部分地被犧牲在裡面。 ”他眼神微微閃亮,“你看,自由的心情,自由的心情,這說得多好。 ”

他也把這種“自由的心情”傳遞給了學生們:“美學研究的全部內容,最後歸結起來,就是引導人們去努力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使自己具有一種'光風霽月'般的胸襟和氣象,去追求一種更有意義、更有價值和更有情趣的人生。 ”

北大中文系的一位本科生這樣描述他聽葉朗為全校開的公共選修課美學原理的感受:“平日里的各種糾結、憂慮都變得微不足道,擺在面前的是那樣廣闊而美好的天地。 ”這樣的感受讓授課的葉朗感到欣慰,即便在一個技術化、現代化的社會裡,美也不應與人生疏離。

畢竟,美不自美,因人而彰。這句話來自柳宗元,葉朗深以為然。

人物簡介:

葉朗,1938年10月生,浙江衢州人。1955年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1960年畢業任教。北京大學哲學社會科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現任北京大學藝術學院院長,北京大學文化產業研究院院長、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藝術教育委員會主任委員。主要著作《美學原理》、《中國美學史大綱》、《中國小說美學》、《胸中之竹》等,主編《中國歷代美學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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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更新在 週四, 31 三月 2011 1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