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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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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张罗着日课,眼前却始终浮现着网传的那块被遗弃在垃圾桶上的框装书法作品。

东南亚的天气实在是太过炎热,隔天用过的砚台,上下两扇被粘合在一起,要用就得撬开。这个家里没有一把扁嘴儿改锥,只得从橱柜的抽屉里找出一把套装的剔肉刀,于缝隙处轻轻地撬了几下,竟然纹丝不动。炎热如烙铁一样,把这玩意儿烫粘得严严实实。于是,左手将砚台的一端掐死,右手使劲儿撬了几下,就在心想别捅了手的刹那,刀尖已经横穿砚台戳进手心,大拇指的内侧被同时拉开一条口子——我大侠一般从手心拔出刀子,“哐啷”一声扔到眼前的石头面桌子上,索性不去管它,任那手心、手合口的血自行流淌,看它能流到什么程度……

真是奇怪!此刻的思维却异常活跃,但生就的晕血毛病被尖刀与涌血唤醒:尘封、麻木、凝固的岁月帷幕被一刀戳开,此时,那块垃圾桶上横担的木框匾、连同下面的垃圾桶也同时在眼前飞舞起来——眼底一黑,头脸便碰触到热烘烘的石面方桌上,晕厥过去……,思想却如孤鸿野鹜凌空翱翔而去——

恍惚间,我似乎回到工作、生活了数十年的煤矿……

我攥着一只手,从那两间住了二十几年的平板房里出来,走上了运煤列车的专用铁道,是赶着要去上班的样子。当我走过一个十字道口时,心脏似被鬼握住一般,窒息得换不上气来,头发根根直竖……突然想起这是一段恶路,就在这个道口,运煤火车已经杀死了几条人命,其中一个人,被火车的大铁  轮轧断的腿脚,向前侧方飞出去好几丈远……惨不忍睹!想到此,我加快了脚步,飘飘忽忽地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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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散氏盘》铭文作联

已经看到远处的办公大楼了,人走在两股铁道中间的道木上,右手在空中不停地追摹着《殷周金文集成》中植根在记忆深处高古浑穆的器铭文字,看着眼前转弯处的两股铁轨,就想:这简直就是两道篆书线条啊;路旁那悠悠转动的绞车,牵着一条粗大的钢丝绳,是何其雄劲的一个绞锋转笔?东西两山上那些散盖的石砌棚户房,活脱脱地就是乱石铺街章法的契刻文字的断篇;更远处的山上稀稀落落的老汉树,散淡逍遥如魏晋风度的行草;那跌宕远去的山峦,不就是张伯英笔下横扫千军的一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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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甲骨卜辞文字融篆意作联

“呔!”

我猛然听到一声断喝,前方有一大汉正指着我吼:

“不要命啦!?”

我本能地一回头,倒推而进的数十节火车大铁车厢已经在我的身后撵上来了,我从两股铁道的中间蹿蹦而出,头上冒出的冷汗摔落在道旁的短矮墙上——

这一惊,把我从现实的晕厥中激醒过来。令我无比诧异的是:这多少年前经历过的丧魂夺魄的一幕,怎么会原模原样地回放一遍呢?难道记忆真如长在心原上的树木或年久积聚的深潭吗……?树木可被砍伐。若此,记忆却在永远扎根,深潭总在时时积聚。

记得当时,我跳出铁道,瘫坐在道旁窄窄的黑腻腻的红砖水泥墙上,眼睁睁地看着数里长的铁甲车厢在我面前傲慢地驰过,我头上身上的冷汗已如潮水般漫漶,从头顶淌流到脚底,一个强烈的意识就此永远植入我的心底:

书法,何等恐怖的事业!

手掌心与手合口上的血,也许已不好意思再流,至少不像开始那样势头汹涌了,反正满砚台、满桌子都已经是血,钻心的疼痛在猛烈地刺人,我照样不去管它,看它能疼到什么程度!我没有用回忆的办法强制伤痛,但心灵的昔殇已被记忆的钝矛捅破,远远地盖过了刀扎的疼痛。

那又是一起在矿区公路上发生的事情。那天,我撑着伞冒雨走在上班儿的路上,多年来,读书、写字、作文的工作,已把我逼炼成一个极其刻板木讷的人,连走路都似柳公权、欧阳询的笔法,抑或是《魏灵藏》、《始平公》、《牛橛》、《杨大眼》、《孙秋生》、《张猛龙》那样的斩截而蹈矩,如果脚下穿的是一双冰鞋,年深日久,真会把犬牙交错的马路边切齐。那日,我的思绪暂时从甲骨文与金文的长期比较研究中溜出,而又游弋逗留于《王羲之·王献之全集》中羲、献父子两个帖子的较量上,已经好几年了,我又对魏晋书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其重点当然是“二王”。无论白天黑夜,满脑子都是诸家线条,甚至到了如痴如狂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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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书,范仲淹《岳阳楼记》

 

裤带一样窄逼的马路上驰行着大小车辆,没完没了的拉煤大车,全部都是恨不得一车就把煤窑拉完的庞然巨物,使人不禁忧虑:难道整个国家都处于这样一种谁想咋闹就咋闹、“想活多大活多大”的状态吗……?我似乎听到身后汽车喇叭声嘶力竭的呼啸与紧急刹车足以划塌水泥路面的尖叫,一股凶猛的恶风裹挟着雨水泥沙煤面子烂泥混合成的一团黑雾,把我整个人掀翻在路旁的垃圾堆上,在这团黑雾撞碎的崖壁下,这辆小汽车的车窗里传出半截粗鲁的吼斥:

“活腻了——!”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我方稳住惊魂,继续向前行去,心里想着:人已经走得不能再靠外了啊……难道这世界真的没有弱势者可行走的路了吗?心里虽然在思想,但刚刚死里逃生的一幕,更使我分外警觉,见前面马路上大汽车的轮子捣下的一个深坑聚满了污水,我本能地早早绕开,但人总不能为了躲避污水而下沟或上梁吧?就在我走到正对这坑污水一侧时,后面疾驰而来的一辆越野吉普,冒着闪断车轴、撞烂底盘在所不惜的高险,直接冲进这个深坑,雨水、大汽车的柴油、机油、满路的煤面子搅和而成的一坑粘稠的黑汤,在汽车轱辘疾速旋转的作用下化作两个两米多大的飞旋黑团,直接把我从头到脚武装、补妆了两遍,我隐约听到这辆车内传出开心的笑声。我认识这辆车,是一位领导的“坐骑”,开车的人则更熟,我望着这辆反倒减慢了速度悠游而去的越野吉普,一种强烈的愤怒将我摧毁,整个人变成了一尊煤泥、油塑的滑稽怪相,浑身僵硬,不能动弹,我索性就那么伫立在这坑污脏黑汤的外缘,任凭来往车辆将所有的脏污喷溅到头上、身上。奇怪:来往的车辆却从马路的那侧绕行而去。我的思维没有被愤怒窒息,而是异乎寻常地亢奋,潜意识中一个概念就在此刻形成:

“另类”就是“怪物”。怪物,在任何时候与场合,都是被耍弄、凌轹的对象。

你所奉若神明的文学、书法事业,连同你在这个社会的所谓名气,简直是无可立锥地悲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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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山国器文字作联

在经历了两场未遂粉身碎骨事件之后,我彻底变了,特别是走路的时候,一改从前的目不旁视而不住地回头察看,就如老子所言:“犹兮若畏四邻,豫焉若冬涉川。”这时,社会上又传出我的新闻,有人说:

“丁呆子是不是真的疯了,走路猫儿虎儿的……?”

“我看没完全疯了,神经是绝对不正常了!”

疯就疯吧,不正常就不正常吧。我却咬定心尖,投入了更加疯狂的劳作。焚膏继晷,通宵达旦,研读着原藏和不断购回的经籍,誓死要将这恐怖、悲微的事业进行到底。而我的家庭,则始终挣扎在有钱买书、无钱买米买面的神圣贫困之中。真是害苦了我无辜的妻儿……!(另文作述)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原本单薄的身体,在长期严重超负荷状态下,已经是形如枯槁、瘦骨嶙峋,1.8米的个子最糟糕时体重只有102斤,猝然倒下已是在所难免,事实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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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楷书:“力攀• 遨游”自撰联

 一日,我在单位的办公室(秘书室)里正在起草一份上报国家能源部的典型材料,当时,我感到脑袋像灌了铅一样,特别昏沉,我缓缓站起身来,开门去上卫生间,从裤鼻子未能完全抽出的裤带成了我命悬一线的绳索,这绳索的拉动,使一座大山轰然坍塌……。可能是因为左颧骨亲近马赛克地面太过沉重,我昏死过去时这个部位的闷疼至今还在隐隐作祟。后来,每当我看见自己左颧骨上的伤疤,总会想起战马背上的烙印。我在这个疤痕烙印的下面,永远配军一般地刻下了一行铭文:

生死就在眼下,何其悲怆的事业。

近十几年来,我在当地文化建设事业上投入了极大的精力,不是我“位卑未敢忘忧国”,我哪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只是想:不要白披了身上这张人皮。就这么简单。但临了儿,我给自己招揽了极大的麻烦,竟然五次与各级纪检监察部门惬意地邂逅,当然也经历了五次大查,第五次还特别成立了高级别的专案组,享受了一个小小文学、书法、文化人梦都不敢梦的排场。其结果,若无纪检监察部门“正义之剑”“匡扶护法”,即使我有命八条,亦恐早丧身于“暗箭”、“毒镖”之下矣!但每次过后,我都会想起“司马懿之问”:我有头否?在此,我决无谴责暗下杀手者的意思,我只是要告诉他们:你们对一个人的了解、理解实在是太过肤浅。一个连逗点、顿号都不马虎、混淆的文字、文学工作者;一个连头发丝儿那样的毛病都不放过的书法人;一个天天都在阅经读典的书虫,怎么会忘记圣人的忠告呢!韩非子有言:“奔车之上无仲尼,覆舟之下无伯夷。”我虽非仲尼、伯夷,但深知“奔车”、“覆舟”之灾难可鉴,岂敢犯贪污腐败那样牛屄奢侈的错误吗!?“惨惨劬劳”、“不已于行”,视为本份;“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惟恐有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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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楷,诸葛亮《出师表》

一个充满思想底气的“知者”,绝无贪图财帛的想头。

一个为信仰而不惜以个人贷款的方式推动公众文化事业的“愚人”,只知道“克扣”、“吝啬”自己,恐怕永远都调不开要占社会便宜的脑筋。

真是“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以史为鉴:

文化、文学、书法,在某种社会环境条件下,会成为极其高危的事业!

一个人有多大的职位,才能干多大的事情。一旦僭越,绝不会有好果子吃。即使你心如朱砂,也会被视为“砒霜”。

一个社会,不存在单独腐败。即使有,那等待他的,不是坐牢,就是断头。

当艺术遭遇强权时,最好的应对办法是“伸长脖子”,如若藏头缩颈,只会被斜肩带背斩下。

当艺术与流氓狭路相逢时,被强奸后,下身未被插入棍棒或遭大卸八块,就是万幸。

同流合污,是最高的情商;利益分配,是最高的智商。

十几年永不再有的大好时光,如果心无旁骛,天天专干读书、写字、作文的本份,会怎样呢?再加上品茶、啜酒,那是何等惬意的生活啊?“一曲新词酒一杯”是一种人生,“笑谈渴饮匈奴血”也是一种人生——

“直捣黄龙,迎还二圣”,不能成为一厢情愿的个人意志。

多少烦心与难缠的疾病,都由自己招治。

在经历了一系列劫难后,我对自己进行了远超于曾子“吾日三省吾身”的深度剖析与不断检测,像福楼拜挑起“包法利夫人”的肠子,用放大镜进行残酷的审视一样。

将我逼回书斋,不是因为美好的社会现实,那是我自己颠来倒去的反刍后吐出的“牛黄”。 

我决心要在望六之年,再发起一次猛冲。我虽不敢相信自己有多少学识,更不敢相信自己有多深的功力,但我不怀疑自己40多年三五灯鸡的跋涉。文学上,一生的积淀须成著;书法上,无数心血凝结成的线条、字迹,还须经受社会大熔炉的烧烤、锤炼。于是乎,我将自己的作品心甘情愿地投向一些赛事,居然无一例外地都获得了高奖,但没有一分钱的奖金,还得自掏腰包去领奖。当我突然意识到,整个所谓的文化界、艺术界都在“耍流氓”时,又折腾掉了几年大好时光。最近,看到一个书法界大好人的谈话文章,真如醍醐灌顶,在更大程度上,终于看清温情脉脉的面纱下险恶的艺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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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2019年其中三个月之内我收到的信件,无一例外地都是“图财”。

该文的标题是:《评委爆料:XXX届国展投稿作品这样写,只能当炮灰!》(来源:书法频道)其主要观点及教导如下:

“谁写的?如果你认识足够多的朋友和评委(爆料好人,此处说了个半截子话。)

“忽悠学基本不涉及书法本体的东西,而更加注重的是实战性!

“把名字写的一眼就认出来,不要写得连鬼都不认识。

“学谁的问题:很多人多年以来在传统经典书法上孜孜以求,甚至花了毕生的精力研究传统。但是我要告诉你:书法创作和国展创作绝对不是一回事。说穿了,国展创作是给评委看的,用某位著名专家在某培训班讲课时说过的话:‘你的目的是把评委忽悠了!’所以,根据多年来无数次国展评选获奖、入展作品来看,你用古人包括什么王羲之、苏东坡、王铎这些人的风格创作,基本没戏。就是王羲之亲自参展都白费。因为评委会尽管嘴巴上口口声声地说要植根传统,但传统具体是什么、什么样,其实评委们也根本弄不清楚。他们会装模作样地说你没有出帖,哪咋办?学当代人的啊(爆料好人此处列举了一串当代书家的名字),现在看看大展中学他们的都获奖,至少入展。

“具体学谁的时尚性:国展作品要学当代人,不是所有的当代人都适合学得,要注意跟风的时尚性,(爆料好人此处列出一串现在不能学的书家名字),从这些变化中和国展风格的时尚性上看,风在变!口味在变!怎么把握时尚性呢?谁都朝三暮四、所以你也要朝秦暮楚。关于这个时尚性的把握,你最好紧紧跟着最近的一次展览走。不要学前几年的,那款式早就不流行了,别自己找不自在。所以,一个书法家如同服装设计师,你要紧紧地跟着时尚的风跑,这样你才不落伍。其实,这才是最狠的流行书风也!别跟我抬杠,你投稿国展的目的是啥?不就是想入展、获奖、加入书协、出名、卖字赚钱嘛?!你千万别和我说:我是为了继承国粹、我是想检验一下自己的水平。你要这么说,我就觉得你太虚伪了!

“……每当评奖结果出来后,评委们自己都奇怪: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呢?连他们自己都迷糊!

“国展作品不要弄得太复杂,评委们看不懂!是的,弄得太高级,评委们真的看不懂!千万不要以为评委们是专家,其实,他们往往还不如你呢。不信?这些评委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大家就知道了。当然,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是不敢出来当众人面遛的。

“师承很重要,中国就是一个讲究师承的国家,因此,有没有师承对你一生很重要。这个,我们可以从同学会、政坛中都能看出来。书法,既然作为这个时代的一个职业乃至升官发财的工具,师承是相当重要的。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无数次大展中的获奖名单看出来。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从平时的一些书法活动、雅集以及一些蛛丝马迹中发现,所以奉劝大家有机会的话,还是钻窟窿盗洞地通过各种关系拜几个好的老师。老师,我想应该是有实权的评委、书协领导,总而言之就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的人。

“多交朋友,现在,年轻人起来的很快,所以作为一个书法家、尤其是具有社会属性的书法家,一定要眼睛放宽,多交朋友。除了老师级、评委级的还要注意当代中青年哪些最厉害。这些人没准过两年就是评委了,所以,有一天你的铁哥们都成了评委,哈哈,你的作品往展厅一挂,我靠!那时候你心里啥感觉?真的希望,当代书坛在未来的几年内,形成一个很大的关系圈,大家都是朋友,那时候才是当代书坛真正和谐的时候。期待着……写得好,还要学会做人好,这才是硬道理!

“最后我要说,书法展不是衡量书法好与坏的地方。下多大功夫,在那里可能什么都不是;写得再糟,在那里也可能名扬四海。总而言之,书法展不是展示书法水平的地方,说白了,是展示谁会钻营的地方,是能否用书法外的功夫在书法界扬名立万的地方。可以说,首先学会钻营,至于字写得好不好还重要吗?你下那么大功夫想出名,你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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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园春 • 书问》

一画绝尘,风愕龙惊,霹雳破空。念伏羲始祖,卦成奇迹;仓颉古圣,字造殊功。渊薮文经,赋形根种,百态千姿万象融。天雨粟,见兔奔旷野,鬼泣山中。

贞人卜刻深宫。窥铸鼎、熊熊烈火红。识秦文雍穆,汉凤浑迈;晋书雅韵,魏迹崎崇。唐萃精微,宋呈异彩,态朴明清时称雄。抚今古,问巨星凡几,绚烂苍穹?!

这篇书法界大好人的爆料文章,无异于一颗远程发射的导弹,在我的心脏里爆炸,彻底摧毁了我用一生的精力时光建筑、经营的空中楼阁。仿佛,我的五脏六腑顷刻间化为齑粉,蘑菇云一般出神入化地喷起后又荡气回肠地四散落下——我下意识地用我那条写字写蜷了的右臂探过去,又用那只因长期握管而变形的手抓了抓我的那条病腿,那是我们在极其“温馨”的环境中蜗居二十几年、苦读穷写、被严寒酷暑炼细、玩儿弯变畸形的一条病腿。手臂还在,腿还在。我问自己:难道今后还能写、还可行走吗?……恐怕思考的能力不会再有了,在多年熬粥一般的温柔折磨下,这颗原来还能多少想点事的脑袋,如今已是不分昼夜地没完没了地演奏着一首“闹腾斯基进行曲”,耳朵已将邻居的呼吸声彻底排除。又经过了毁灭性的一炸,脑袋里的“闹腾曲”又突然提高了若干个分贝,很难说离最终的爆裂还剩几时……

脑袋里残存的一丝功能,此时又作怪起来,脱胎换骨的全新认识犹如新生儿一般,在现实的血汪中孕生:

曾几何时,“中国书法”竟然堕落到如此阴媚、狡诈、奸邪、无耻下作的地步——?

“中国书法是中国文化的核心的核心”的学说在得到社会广泛认同之后,正经受着功利主义一轮强似一轮的疯狂而凶猛的进攻。牛鬼蛇神纷纷出笼,灵谈鬼笑时有所闻堂而皇之地在神圣的殿堂上兴妖作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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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隶书:“耕田 • 读书”自撰联

我不知道我自己什么时候已经满目泪水,当我知道自己在哭时,我用牙齿赶紧咬住嘴唇,把哭声使劲调成静音,我不能让老外听见,因为周围全是老外(自己难道也不是老外吗?),我宁肯去死不能让老外们听见一个中国人在痛哭,谁知这种不出声的痛哭却更加痛楚……也许因“空中楼阁”坍塌后瓦砾太多,我几乎就要窒息过去了。朦胧中,我觉得眼前一派血红,我以为我的眼睛在往外喷涌血泪,稳了稳神,才知道,这是一个血色的黄昏,沉入大海的太阳点燃了满天的云气,整个天空都在熊熊燃烧,竟与面前桌上的血砚辉映成一个黑红的世界。砚台与桌面上的血都已凝固,砚台周边是被浓血擁推到砚台边缘的浓墨,与黑色的砚浑成一体,一如海天的边缘,橙红与漆黑交融的天际,将这个目所能及的血色世界包蕴囊括在广阔的怀中——

此时,我依稀听到了“嚯嚯嚯”的响声,当我意识到还是那块“心物一如”的牌匾又从远处飞到我的眼前,我下意识地断然飞起一脚将其踢去,嘴里野蛮地吼了一声:

“去你妈的——!”

而那木框匾却幻化成一个八面飞刃的利器,飞旋着杀向血墨渲染的广大辽远的虚空——

“笃笃笃……”是屋外的敲门声,是妻与儿媳从外面回来了,我试着挪身去开门,却发现左手臂被先时的流血粘住在石面桌上,我绝决地将肉与石的粘连处猛地抬臂扯开,我的耳朵没有能力帮我记下这美轮美奂的撕皮扯肉的绝响,但比刀捅手心更强烈的疼痛感觉,把我从现实的噩梦中一下扯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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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仕美,文化、文学、书法工作者。曾先后就学于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大学艺术学院、书法研究所。 

                           2019年8月于泰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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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Updated on Sunday, 02 August 2020 2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