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曾在大西北做过一次书法巡回展。促成此举的,除了其它方面的多种因素之外,是内心深处多年来形成的一个不敢告人的观点,最终撬动了我的西北之行:华夏文明,中华文化之根祖,在大西北,在昆仑。就如黄河,长江之源流由昆仑涓涓潺潺,往平原、归大海而浩浩汤汤一样。我之西北之行,是往而寻根,朝圣的!
在敦煌,我拜倒在了张芝(伯英)的雕像之前——
那时,我认为,中国书法史,就是文字演进史。究竟什么叫书法?简而言之:字写到卓然超群的高度,就是书法。后来,我在拙词《沁园春·书问》中写过这样几句:
抚今古,
问巨星凡几,
绚烂苍穹?!
由古及今,从刻辞之贞人到今日之书家,恐怕谁都说不来有多少万了,但真正堪称书坛圣手者,又有几人?这同时亦证实了另一个问题:书法,实在是难乎其难的一门艺术——!
汉末张芝,是世所公认的草圣,其伟大的贡献在于,由章草到今草的高超过渡。这一质的飞越,非伟大天才而莫能为。尽管后人对张芝流传下来的《二月帖》、《冠军帖》、《终年帖》、《欲归帖》多有疑问,但在未经考古发掘得到充分证据作出推翻之前,可用两个推理作出求证:
一、上述四帖是古人所认定的张芝之作,难道古人的认定不及后人推测更具说服力吗?今人去圣时遥,何必无是生非——!
二、今人的一个根本疑惑是:《八月帖》为章草,正是那时的书者们写成熟了的书体,而《冠军帖》、《终年帖》、《欲归帖》、《二月帖》则是今草,张芝怎么会由章草突兀一变写出今草呢……?
这就是凡俗之人对天才难以想象的疑虑。张芝之所以为张芝,其伟大之处正在于此。假如他与别人同属等闲蜉蝣之辈,张芝也就不是张芝了。正是因为笔下作品的超凡脱俗方能得以流传。后世的王羲之由隶、楷、草而出“行”,就是天才对天才的最好注释。况张芝师杜度、崔瑗之史实世所公认,张芝是在他们的基础之上进行锤炼,从而作出高妙的升华。
西晋书法家卫恒在《四体书势》中有所阐述:“汉兴而有草书,不知作者姓名。至章帝时,齐相杜度,号称善作。后有崔瑗、崔寔,亦皆称工。杜氏杀字甚安,而书体微瘦。崔氏甚得笔势,而结字小疏。弘农张伯英者因而转精其巧……”至此,问题已得到初步说明,与张芝同时代的草书家大有人在,而只有张芝艺冠群芳、高妙绝伦。后来,羲之逸少之书亦同其理,无非比桓温、张华、谢安等人更臻精妙,之所以被后世尊为书圣。
张芝之于书法浸淫之深绝非一般人所能想象。他没有像祖、父辈那样曾在朝为官。其父张奂、曾战功赫赫,却因不巴结宦官而总遭暗算,屡屡不得意后,上书乞求退隐,张芝随父隐居敦煌,也没有像父亲那样归隐后著书立说,而是一门心思醉心于书法艺术。卫恒《四体书势》云:“凡家之衣帛,必先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下笔必为楷则,常曰:匆匆不暇草书。寸纸不见遗,至今世尤宝其书,韦仲将谓之草圣。”
同为西人的赵壹,在《非草书》一文中有更为详尽的描述:“夫杜(度)、崔(瑗)、张子(芝),皆有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手于斯,后世慕焉。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指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䚡出血,犹不休辍。”
试问,这样超绝的痴狂之士,什么奇迹不能创造——?!
孙过庭在其大著《书谱》之开篇就说:“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锺、張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王羲之云:‘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余不足观。’又云:‘吾书比之锺、张:锺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此乃推张迈锺之意也。”
若非世人宠坏之人,绝不会如此口出狂言,大概书人喜吹牛始于此公。孙过庭于《书谱》中引评者云:
“子敬之不及逸少,犹逸少之不及锺、张。”
的确如此,王楷不及锺书,草则无逾张芝,专家心里都很明白,只是无人愿意作无谓之争长论短罢了。
初唐“五绝”大儒虞世南在《书旨述》文中从古文、籀、篆以下作过梳理:
“……史游制于《急就》,创立草稿而不之能。崔、杜析理,虽则丰妍,润色之中,失于简约。伯英重以省繁,饰之铦利,加之奋逸,时言草圣,首出常伦。”
这段文字至少透露出以下几个信息:
一、史游是写章草的,他没能创立草稿。
二、崔瑗,杜度则在此基础上有所深入探索及推进。
三、张芝则去繁就简,以果决、铦利、奋逸而推陈出新,成为一代草圣。
张芝师法崔、杜而卓尔创新。有关张芝章、今过渡的质疑与争论还有什么必要?
上述材料充分说明了张芝书风源自崔,杜两家,尤得崔氏之法。崔瑗著有书论《草书势》,其主张为:“几微要妙,临时存宜”的灵活性,强调“方不中矩、圆不副规”的“放逸生奇”效果。在张芝现存诸帖中,充分体现出超脱放逸的天姿丰神。
羊欣《採古今能书人名》及庾肩吾《书品》中有相似记载,言崔瑗书法之摹本与张芝风格相近。观《淳化阁帖》中所录崔瑗书迹,亦可得出类同之结论。
张芝一代草圣的来龙去脉已经十分清晰。
梁武帝萧衍在《古今书人优劣评》中评曰:“张芝书如汉武爱道,凭虚欲仙。”
而唐人李嗣真《书后品》谓:“伯英章草似春虹饮涧,落霞浮浦;又似沃雾沾濡,繁霜摇落。”
张怀瓘在其《书断上》中述及张芝之师承时说:“张芝喜而学焉,专其精巧,可谓草圣,超前绝后,独步无双。”又“怀瓘案:(章)草之书,字字区别,张芝变为今草,如流水速,拔茅连茹,上下牵连,或借上字之下而为下字之上,奇形离合,数意皆包,若悬猿饮涧之象,钩锁连环之状,神化自若,变态不穷。”又云:“……草书者,后汉征士张伯英之所造也。”“……然伯英学崔、杜之法,温故知新,因而变之以成今草,转精其妙。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惟王子敬明其深指,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前行之末,世称一笔书者,起自张伯英,即此也。”“伯英虽始草创,遂造其极。”“……伯英即草书之祖也。”
当年,我久久地盘桓踟蹰在张芝的雕像前后,口中默默地念诵着《敦煌二十咏》、《墨池咏》的诗句:
“昔人精篆隶,尽妙许张芝。
草圣雄千古,芳名冠一时。
铺笺行鸟迹,研墨滌鱼池。
长想帖临处,兴来聊赋诗。”
与张芝同时代的多少高人,都选择了敦煌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隐居生活,这使我这个游子心生 深深的幽思——想起三晋先贤当年留下的千古绝句: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是啊,此地何处觅故人,尘沙漫漫举目空——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而今,昆仑虽险,吾必往之。吾将踏上“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的苍凉征程,即使以血肉之躯搏斗群兽,亦当塑造一身无人歌泣的悲壮——!
2020年11月5日稿
2020年11月27日夜校改
历代名臣法帖第二
丁仕美临张芝《二月贴》并记
丁仕美临张芝《冠军贴》并记
丁仕美临张芝《今欲归贴》并记
丁仕美临张芝《八月贴》并记
丁仕美临张芝《终年贴》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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