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升华为书法艺术,是自然与历史合谋恩赐给中华民族的精神财富。当我们沉浸在书法所构建的文化氛围中时,我们不该忘却汉字的特殊贡献。与马克思、韦伯一道并称为现代三大经典思想家的德国齐奥尔格·齐美尔说得好:“有些内容无须太明显的努力就显现出艺术的形式,好像造化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创造它们的。”汉字从它成型的那一刻起,就好像已经占卜到它的未来,那些手捧镌刻着汉字龟甲的念念有词的巫师,是否也在预测着汉字日后会笼罩神秘的魔力,而千百年来一直熠熠生辉的书法印证了这股神奇的力量。汉字作为书法的物质基础,几千年来从来没有人想到它消失的可能性,以汉字为核心的文化场域,也从来没有哪种力量能够对之提出挑战,尽管鲜卑、匈奴、满族曾入主中原,但他们非但没有消亡汉字,反而强化了汉字文化,于是书法也就可以安然自得地营造自己的生命体系,并缔造了独特的艺术大厦。但是,在国门大开的今天,在消费文化日益主导的全球化语境里,一场“去汉字化”浪潮悄无声息地进行着,书法生存的物质基础和语境受到严峻的威慑,我们说书法面临着危机、书法将走向终极,并非不合时宜,也非骇人听闻。然而我们又并非束手待擒,我们可以利用消费文化的特质,利用汉字文化强大优势,争得汉字文化的话语权,在“唯汉语运动”中,依然能够寻找到新的发展机遇,以王者归来的气度,迎来书法又一个辉煌的时代。
上篇:终极的可能
汉字使用的终极,便是书法艺术的终极。没有汉字作基础,书法也必将落得像楚辞、汉赋一样的命运——供后之来者凭吊、研究的一种艺术形式,就像我们今天走向金字塔、爬上长城一样,除了给予赞叹外,不会再去砌墙,否则便是历史蠢货。失去土壤的书法,如果命运好的话,充其量成为沙漠中的胡杨林,只会留下一道惨美的文化风景。
在以英语为主导的全球化的当代文化,中国未能独善其身,尤其是在经历“文革”经济衰弱的情景下,汉字文化成为落后、保守的象征,于是一场去汉字化运动席卷而来,虽然它一反常态没有呼喊口号——
如果你有兴趣或者顺便去逛逛学生文具柜台、文具商店,你会发现你置身于非汉字的世界,琳琅满目的书包、文具盒、笔记本……这些文具的内外文字设计,百分之九十的都是英文(间或是日文、韩文),而汉字已经完全被排挤到阴暗的角落。
如果你走进稍微称得上时尚的服装店,从婴儿服、童装到中老年服饰,即使是百分之百的中国设计、中国制造,它的纹饰同样是洋文,甚至商标也是非汉字化了,像“上海冠君纺织品有限公司”生产的“雅菲依尔”服装,在宣传时就采用“yafeier”作为代名词了。
如果你使用电器,你会发现在所有的电器的功能键上,你再也见不到“开”和“关”等汉字,取而代之以“on”和“off”。颇让国人自豪的国货“TCL”则摇身一变,几乎成为英文全面战胜汉文的“典范”。
同样作为普通百姓的我们每天打开电视看节目,见到的是荧屏左上方的“CCTV”。令人着迷的体育频道右下方,即使是中国运动员,面对的观众全部是中国人,它所显示的姓名、比赛成绩全部是英文。尽管这是对汉语的蔑视,对写汉字的国人不敬,但它依然趾高气扬,俨然国家意志一般显示着它的神圣。
这些仅仅是 “去汉字化”浪潮表现在消费文化中的表象。也许有人会说,小孩子使用的东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还会有人说,这些都是日常商品,没有必要扯到高雅的艺术文化上,至于书法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但是这种思想是短视的,是有害的。现代社会商品极其丰富,物流极其畅达,沟通极其便捷,我们的空间几乎被衣服、食品、电视、电影、电脑塞满了,人的自主性逐渐丧生,自我空间越来越狭小,人的精神、情感、价值观几乎被商品所左右。英国著名文化理论家约翰·斯道雷指出:“在这里,美国资本主义经济的成功被意识形态的运作所巩固,即通过日常生活品的提供,有效地摧毁本土文化并把美国的生活方式强加于当地人群中……人们被愚弄而不能认识到,如果他们喝可口可乐或穿着利未的斜纹布衫,他们的本土文化就将被摧毁而且将变成美国化的结果。”商品不等于文化,消费也不等于文化,但商品、消费却是时尚的代名词,追求财富,满足虚荣心,确认身份,会在购物、消费中得以实现。在去汉字化的运动中,每个个体都由原先是不自觉的被动的旁观者、参与者,到后来变为主动的践行者,因为他们不想被贴上落伍、保守的标签。英国蒂姆·爱德华兹深刻地揭示了人在消费中被改造的过程,这一过程,也是由商品的物性向文化转变的内在特质:
日常生活已经改造为消费资本主义的延伸,而且人也被改造成消费者或旁观者,其中商品化了的意义以及嵌入符号系统的象征价值,情感价值,都已被内化为现实的表征。
购物、即使是日常用品的购物,现在都已经完全失去了其作为一种活动的地位,而简直变成了一种体验。它失去了一种物质性,成了一种文化事件。
当这种消费文化获得普遍意义,成为必然的大众文化,我们不得不担心汉字的前途,书法的未来。由此,在华丽的商品面前,在疯狂的消费过程中,我们应该清醒了,至少要保持警惕,尤其是校园文化,康德说过:“人类在其类的整体中接受教育。”学校是作为一个有秩序、有组织的整体,而大街上形形色色的消费群体,则是凌乱的无序的整体,亚文化(时髦的说法是非主流文化)在其中是相当活跃的,当去汉字浪潮这一非主流文化成为常态时,整个社会即会陷入集体无意识状态,汉字文化的话语权也就会丧失。二十多年的去汉字化运动,已经初现它的危害,汉字渐行渐远,书法越来越远离大众,书法教育越来越怪异。2009年上半年,南京艺术学院招聘书法教师,三名书法博士生前来应聘,言恭达先生主持招聘,第一场测试是让三位博士生临写王羲之的《丧礼帖》等经典名碑名帖,结果是三位博士生竟然临得没有大一的学生好,实在令人遗憾。如果这还只是一个特例,那么下面调查测试就不得不让我们反思了:
有关部门对不同人群进行测试,要求每人写出“我虽然工作在风光旖旎的地方,却很寂寞,所以我要跳槽”这句话。结果,写不出或写错“旖旎”两个字的占95%,“寂”字占54%,“寞”字占65%,“槽”字占70%;书写潦草的约占70%。
上海的一份“汉字书写现状”调查显示,年轻人写钢笔字不规范的占70%-80%。
北京的一份调查显示,41%的小学生汉字书写达不到《语文课程标准》所规定的“正确、端正、整洁”的要求。
不能写规范的汉字,就没有汉字文化的语境,也就没有书法艺术的根基。古人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中国书法之所以能绵延数千年,是因为有着深厚的社会心理基础,这就是对汉字的敬重,对艺术化书写的崇拜。在中国古代“书写和吟读比口语表达更具审美价值,更符合士绅的身份”。书写汉字是文化人的标志,挥写书法却是身份的确认,书法家成为时尚的符号,大众追捧的对象。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分析中国这一现象时说:“由于文字(汉字)著作和文献具有原始魔法意义,因此使得这些大官的印章和手书也具有半神圣和去邪的意义,考生的考试用具甚至也获得了这种意义。”但是在今天“去汉字化”浪潮中,这种对文字、对书法的崇拜已经转嫁到英文身上去了,即使是用汉字签名也不能正常了,字不一定写成书法,但一定得写成字母化。前些时候,闹得沸沸扬扬的“赵C”取名一事,进一步证实了在当今的文化语境中,使用英文是紧跟时尚的潜台词,而正常书写汉字则会带来羞耻感。当使用英文成为时尚时,将是汉字文化的没落,也将是书法的终结之始。齐美尔深刻地分析了一个人追逐时尚内在动因:
为了独特的内容结构,时尚提供了个人性的引人注目,这种引人注目看起来总是合适的,不管它的外观或表现方式如何过分;只要它是时尚,它就可以免于个人在成为注意对象时所会经验到的不愉快的反映。
这种个体动力会加速时尚的不断升级,为了宣示自己更加时尚,他们会变本加厉,并且相互影响,“去汉字化”的浪潮不会就此平息,汉字文化也因之丢城失地,书法艺术将成为游荡的灵魂。现在我们能清楚地看到成长于去汉字运动初期的80后们对汉字感觉的钝化,对书法的生疏,只要去看看他们制作的动画片,就能说明一切,虽然讲述的是中国故事,但人物的面孔已经分不清是中国娃还是美国妹了,英文到处飞,汉字节节无。如此一代一代走下去,书法还会有存在的空间吗?几年前,我惊奇地发现动漫《三毛流浪记》里的旧上海的情景做得很到位,它再现了活脱脱的汉字文化场景,可是一打听才知是日本人帮助做的,中国似乎失去了继续做汉字文化的能力。这也难怪日本人总是以傲慢的姿态,藐视我们,这也怨不得别人,自废武功,谈何尊严。在“去汉字化”浪潮的过程中,我们的考试制度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大学语文》不考不要紧,但英语非要过关,否则不予毕业。可是据权威机构调查,有70%的大学生在毕业后根本用不到英语。同样,国画、书法考研、考博,不重书法,却要背英文,以致相当一部分人满口皆英文,书法却写不好,而有些国画家竟然就不会写书法。所以搞得某些书法、国画研究生、博士生被人瞧不起,很没有脸面。更糟糕的是还些所谓的书法专家跑到国外去讲学,弄了一些非汉字书法,说是创新、现代派、纯艺术,说是跟国际接轨(西方国家根本就没有汉字书法,跟它接轨,真是作贱书法),并用一张英文证书来向中国人证明:这就是时尚,这就是现代,就是中国书法走向了世界。这真是闹剧,如果我们连羞耻感都丢弃了,将是书法的穷途末路。
当汉字不再被敬重,汉字文化的话语权被罢黜,英文成为时尚,并成为日常消费的时候,书法便会离我们而去。一旦书法沦为仅仅是一个文化记忆,成为古董,它最终只会落得像博物馆里的青铜器一样的命运——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艺术、一个文化的终结。